第十七章 荷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今年的天气总归是奇怪的。雨水说来就来,从不经酝酿与铺垫。而且,总是很暴烈地来。紧接着,不经过渡就是一个大晴天,气温扶摇直上,酷热难当。天气预报把这叫做极端天气。好像天上的雨师雷神差不多都成了奉行极端主义的恐怖分子了。

6月1号那天,中午出门还想着要不要穿双防雨的鞋和防雨的外套,不想三四点钟时走到街上,空中阴云瞬间踪迹全无,艳阳当顶。天气预报次日是一个晴天,再次日,暴烈的雨水又要回来。就想该趁明天的晴朗去看看荷花了。暴雨倾盆的时候,我就有些忧心,妖娆的荷花如何经得住这般如鞭雨线的抽打。天老爷再极端几回,今年的荷花怕就看不成了。

于是,决定第二天去看荷花。

成都市区里没有大片的安静水面,到哪里去看荷花?先想到东郊的荷塘月色。前几年吧,以荷塘月色命名的新乡村建设刚刚完成,当地政府曾请了若干人等前去参观。他们是要招些画画的,弄音乐的人去住在湖边,结果把我这个整天在键盘敲字的人也误入了名单。询诸友人,我被嘲笑了,说,看荷花怎么不去桂湖?我恍然大悟,桂湖,对,桂湖!里边还有一座杨升庵祠的桂湖!

写成都物候记这么久,想找一个与成都本地出身的文人相关的场所竟不可得,却偏偏忘了这多桂花也多荷花的桂湖!今天的成都,早已不是当年围着九里三分城墙的那个成都,也不是破了城墙,用一环二环三环路绕着的成都,而是一个实验着城乡一体化的包含了若干区县的大成都!过去位于成都北郊的新都县已是成都市的新都区了!

这天,且喜天朗气清,且喜交通顺畅。不到一小时,车就停在了桂湖公园门前。买三十块钱票入得门来,围墙与香樟之类的高树遮断了市声,一股清凉之气挟着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穿过垂柳与桂花树,来到了湖边。荷叶密密地覆盖了水面。它们交叠着,错落着,被阳光所照亮:鲜明,洁净,馨香。在这个日益被污染的世界,唤醒脑海中那些美丽的字眼。乐府诗中的,宋词中的那些句子在心中猛然苏醒,发出声来。感到平静的喜悦满溢心间。在水边慢慢端详那些美丽荷叶间的粉红的花朵。看它们被长长的绿茎高擎起来,被雨后洁净的阳光所透耀。也许来得早了一些,荷叶间大多还是一枚枚饱满的花蕾:颜色与形状都如神话中的仙桃一般。而那些盛开的,片片花瓣上,阳光与水光交映,粉嫩的颜色更加妖娆迷离。古人诗中所谓“映日荷花别样红”,想必描绘的就是这种情景。阳光不止是直接透耀着朵朵红花,同时还投射到如一只只巨掌的荷叶上,落在绿叶间隙间的水面上,而受光的叶与水,轻轻摇晃,微微动荡,并在摇晃与动荡中把闪烁不定的光反射到娇艳的花朵上。我用变焦镜头把它们一朵朵拉近到眼前,细细观赏那些闪烁不定的光线如何引起花朵颜色精妙而细微的变幻。镜头再拉近一些,可以看清楚花瓣上那些精致纹理,有阵微风使它们轻轻摇晃时,便有一阵香味淡淡袭来。而那些凋萎的花朵,花瓣脱落在如巨掌的荷叶上,露出了花芯里的丝丝雄蕊,和雄蕊们环绕的那只浅黄色的花托。圆形花托上有一只只小孔,雌蕊就藏在那些小孔中间。风或者昆虫把雄蕊的花粉带给藏在孔中的雌蕊。它们就在花托中受精,孕育出一粒粒莲子。当风终于吹落了所有的花瓣,花托的黄色转成绿色,一粒粒饱满的莲子就露出脸来,一朵花就这样变成了莲蓬,采下一枚来,就可以享用清甜的莲子了。只是,在这里,这些莲蓬也只供观赏,至少我自己不会有采食之想。倒是想起了古人的美丽诗词: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荷的确是植根于中国人意识很深的植物。

“释氏用为引譬,妙理俱存。”这是李时珍说过的话。意思是说,在佛教中,荷花的生物特性在佛教那里变为一种象征。《华严经》中详说了莲花——荷花的另一叫法——“四义”:“一如莲华,在泥不染,比法界真如,在世不为世污。二如莲华,自性开发,比真如自性开悟,众生诺证,则自性开发。

三如莲华,为群蜂所采,比真如为众圣所用。四如莲华,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比如四德,谓常、乐、我、净。”其象征意义都说得再清楚不过。李时珍在他的药典《本草纲目》也离开对于植物药用价值的描述,按自己对荷的种种生物特性生发出更具体的象征:“夫莲生卑污,而洁白自若;南柔而实坚,居下而有节。孔窍玲珑,纱纶内隐,生于嫩弱,而发为茎叶花实;又复生芽,以续生生之脉。四时可食,令人心欢,可谓灵根矣!”

到了北宋,周敦颐《爱莲说》出世,更把荷花的特性与中国君子的人格密切联系起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算是对荷人格寓意的最后定性。

这不,一位当奶奶的领着孙子从我背后走过,我也听到她对孙儿说其中那个差不多人人知道的短句。可惜,说完这句她就登上旧城墙边的凉亭,用苍老的嗓子去和一群人同唱激越的红歌了。

我避开这个合唱团,去园中的杨升庵祠。

这座园子,在明代时,是新都出了当朝首辅又出了杨升庵这个状元的杨家的花园。看过当地的一些史料,考证说,这个园子的水面上,早在唐代时就种植荷花了。所以叫桂湖,不叫莲湖,是因为后来由杨升庵亲自在这荷塘堤岸上遍植了桂花。现在,不是桂花飘香的节令,只有荷塘上漾动的馨香让人身心愉怡。但怀想起这个园子当年的主人杨升阉,却不免心绪复杂。

升庵是杨慎的别号。杨慎生于1488年,明正德年状元,入京任翰林院修撰,翰林学士。公元1521年(明正德16年)3月,明武宗朱厚照病逝,武宗没有新生儿子,便由他堂弟朱厚璁继位,是为世宗。世宗当上皇帝,要让生父为“皇考”。杨升阉的父亲,时任首辅杨廷和等认为,继统同时要继嗣,也就是新皇帝要把应尊武宗之父为皇考,现任皇帝的生父只能为“皇叔考”。这么一件皇帝家里并不紧要的家事,酿成了明史上有名的“议大礼”之争。一个国家的权臣与文化精英为这件屁事争了整整三年。明世宗朱厚熜是明武宗朱厚燳的堂弟,明武宗之父明孝宗的侄子。因武宗无子,这朱厚熜才继承皇位。按照封建王朝旧例,即所谓“礼”,朱厚熜应视为明孝宗的儿子,尊称明孝宗为“皇考”,而只能称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本生父”或“皇叔父”,绝不能称为“皇考”。多数大臣,包括杨廷和、杨升庵父子的意见都是这样。但也有少数阿谀拍马的大臣认为朱厚熜是入继大统不是入嗣为人后,故应称本生父为“皇考”,而称明孝宗为“皇伯考”。朱厚熜自然非常赞同后一种意见,并责问杨廷和等人说:“难道父母可以移易吗?!”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嘉靖三年七月的一天,杨升庵鼓动百官,大呼:“国家养士一百三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反对派二百多位官员,跪伏哭谏。嘉靖皇帝大怒,把一百三十四人抓进牢狱,廷杖了一百八十多人,也就是当众扒下裤子打屁股,当场就有十七人活活被打死。杨升庵也在十天中两次被延杖,好在命大,又死而复苏。后与带头闹事的另外七人一道,受到编伍充军的处治,被贬逐到云南永昌(今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