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桃 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有时候,语言学也很可爱有趣。有趣之处在于,某些字与词还包含着字典词典释义之外的秘密。

比如这个字,这个作为一种植物名字的字:“桃”。

记得有本书上说,一种植物是不是本土植物,可以从名字的字数上看出来。一个字的,都是本土植物。比如梨,比如李,比如杏……等等,等等。如果一种植物的名字是两个字,那就说明是非本土的,远来的植物。比如苹果,比如葡萄……那是更多的等等。所以如此,道理很简单。上古之时,人们开始为万物命名时,汉字还是非常简洁的。只消看看《诗经》就知道。诗句基本四字一句,其中提到的植物,真的也多以单字命名。而到了屈原们的楚辞时代,就比较繁复地洋洋洒洒了,与之相应,其中香草鲜花的名字,差不多都是双声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两句诗,三种植物都是双声。与《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已大异其趣了。

但我在写物候记的时候,很快就遇到了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桃。

桃。形声字。木形兆声。“兆”是大数量级的词,表示空间感时,其意为“远”。加上个“木”就是“远方移来的树种”。那就翻老一些的辞典,也许有答案。原来“兆”表示距离。那么,这远方有多远,是哪里?也就是说,这个字产生的时候,那个本土是在哪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切就明白了。我们当然知道,汉字最早的产生地,是在河南。那个出了甲骨又出青铜器的地方。那么,这个“兆”不是当今中国的远方,而是那时的河南的远方。从黄河中游往西北走1000公里左右的青海和甘肃的青藏高原东北部边缘,今天中国的西北地区。这棵又开花又结果的树来自这个“远方”,今天人并不以为是远方的地带。也就是说,古代在中原地区扎根的桃树,是上古时代从一千公里外的西北地区引进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些地方。

直到今天,在中国的西部,还有漫山遍野的野桃。去年在雅鲁藏布江河谷,闻名遐尔的美丽雪山南迦巴瓦峰下,我就曾经为漫山满谷盛开的野桃花心醉目眩。

四川盆地,西部西北部边缘,就紧靠着青藏高原东部的横,可以想像,在中原地带移栽了桃树,写出了桃字的时候,这里也早种植了桃树,年年收获甜美的果实了。村前村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该只是中原地区那个卫国特有的景象。但也只是一个推想。推想也需要相当理由。成都这个地方,距今天中国西部的高山大野距离更近,人类尚未书史纪年,盆地里的人就与高地上的人时相往还。更何况,虽然那时的成都“不与秦塞通人烟”,却已发展出非常发达的文化了。三星堆和金沙考古发掘的辉煌发现就是明证。

因此之故,写成都物候,不写桃花简直就不合情理。更不要说今天的成都,春深时节,李花与梨花之后,东郊的龙泉驿区满山桃园,万株桃花同时盛开,已是一大盛景。

只是今天的人,居于一地而不囿于一地。去年外出,就错过了桃的花期。今年3月中旬,还城里城外四处打探桃花的消息。但这期间,北方冷空气一波波越秦岭南下。四川盆地持续低温,成都阴雨边绵。听说龙泉的桃花节也推迟了时间。这一回,在外地忙一部电影剧本,也一路看春花绽放。在以樱花闻名的北京玉渊潭公园看到非常漂亮的迎春,又在杭州看二月蓝盛开。回到成都,开车从机场进城,听广播里说,龙泉山上的桃花已到盛花期,赏花的时间只有四五天时间了。偏偏又遇到低温和阴雨,每天都打算出门上山,终于还是不能成行。

“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杜甫这两句诗似乎就写出了自己眼下的心情。当年诗圣流寓成都,草堂初成,就曾向朋友乞要桃树若干,植于堂前。有《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为证: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明府是县令的美称,杜甫760年在成都筑成草堂,写诗向朋友们讨要花木树苗。这个名叫萧实的县令就是索要花木的对象之一。他还另有诗《诣徐卿觅果栽》,那就是直接上门讨要了。当然,过日子并不只是弄一片杂花生树,所以,作这两首诗的同时,他还有一首诗,是向朋友索要大邑出的瓷碗:“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瓷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桃树蓬勃生长,不几年,有桃树已经枝繁叶茂而妨碍屋主出入了。公元764年,有人建议杜甫伐掉门前几棵碍路的桃树。他还写《题桃树》一首委婉拒绝了: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理由是桃树不但结果回馈贫家,更因为明年春天还绽放满树花朵,让人心情舒朗。

桃苗栽下了,桃树开花了。用大邑白瓷吃饱了肚子,估计那时候成都人还不大聚集喝茶神聊,也不急着邀约麻将扑克,那就该要赏赏花了。怎么欣赏?移步换景。读古人诗,看花时,静中看是在树下花前,诗酒文章。动中看,或徐行,“杖立徐步立芳洲”。诗人们很喜欢坐船,看缓缓移动的河岸美景。还是有杜甫看桃花的诗《风雨看舟前落花绝句》:“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今天,要如此赏花已很困难。一来,水难看且难闻;二来,水上所见,多是挖沙之船。更要紧的是,城中所栽,已经不是春花秋实的品种,而是经人工培养而花朵非常繁复的碧桃。花瓣繁复到无以复加。只有紧紧挤在一起的皱巴巴的花瓣,难见雄蕊尽情伸张,子房躲在下方,等一阵风来,一只蝶来,摇落雄蕊顶端药囊上的花粉。植物学上,把花萼、花瓣、花蕊,几大件齐全的花叫完全花。桃所在的蔷薇科,我以为最漂亮的就是五只辅射状花瓣构成的基本形状,但那些复瓣多得过度的纯观赏性的碧桃,却把桃花最基本的美感都取消了。我私下以为园丁们以繁复为美,其实是服从一种贫困美学。从人类美学史着眼,以过度的繁复为美的时代,社会总体是贫困的——或者是物质的贫困,或者是精神的贫困。

一位美国人写过一本的趣的书叫《植物的欲望》。他在书中写道:“大约在一亿年前,植物就依赖于一种方式——事实上是几千种方式——让动物来把它们和它们的基因携带到这里和那里。这是一种与被子植物的出现相联系的进化上的分水岭,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新的植物类别,它能长出炫示的花朵,形成大大的种子,其它的物种会被吸引来散布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