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舞(第3/3页)



“梦见了我吗,玛尔果?”“你刚刚推门进来。”“我要走了,永远离开你了。”“不,爷爷。”“梦中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哪怕是一个要死的老头。”孙儿哭了,泪水先使梦变热变烫,然后才流到梦的外面。

“你姐姐呢?”“她到温泉去了。”这时索南班丹已从梦里出来,看见睡梦中的孙子说着梦话,他说姐姐不准他像以前一样跟到温泉去沐浴。脸上的泪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于是,索南班丹飞往温泉。这时,飞机隆隆作响,横过头顶,这是往返于北京和拉萨的定期航班。飞机在高高的天上,所有碧绿山峰和冰川的上面,像银子做成的梦境,闪闪发光。这时,索南班丹已经到了温泉边上。那个裸浴的女子,在温泉中央,多么像一轮皎洁月亮,一朵莲花含苞待放啊,年轻的纯洁啊。孙女一甩长发,从水中站立起来,仰望天空,正在成熟的身体闪闪发光。在浓重的硫磺味中,索南班丹的灵魂幸福地晕眩了。将逝的灵魂绕着美丽充满生命的躯体飞扬。温泉上的水汽使灵魂也变得有些沉重了。他不得不后退一些。飞机飞走了,她又仙女一般手护着女人最最美丽的地方,坐下,一切又渐渐融入一片温热之中,最后是美丽长发和新鲜的脸留在了水面上。水慢慢荡漾,那张脸因此慢慢失去了形状。

接着,索南班丹看到了自己的那匹白马。

几年前,他感到自己老了,就把白马放生上山了。这时白马远游跟着最新鲜的草和最凉爽的风直到雪山下面。最后,春天最终要消失一阵了,夏天到来,流水日益壮大,高山上正在酝酿雪崩,马知道这个。现在,大地轻轻颤动起来。雪峰上传来隆隆声响,雪慢慢地从最高处倾覆下来。白马惊了,尾巴高竖,鬃毛飞扬,拼命向山下奔跑。

雪崩止息时,它看见了久违的主人。看到主人飞在天上。

于是,更拼命地向山下跑去。白马仿佛一道银色光芒。但也赶不上灵魂如此轻捷地飞翔。

灵魂归来了。

索南班丹已经不能通过躯体说话,而且一张脸也全部麻痹了。他不能向围着的家人、亲戚、乡亲做一个表示他已归来的表情。这次,灵魂被束缚住了,被框定在滚烫的东西中间。

但他抬起手臂,就那么吃力地轻轻抬起一点。人们立即就明白了。他被抬到屋外的平台上。四肢僵直麻木的老人面对渐渐西沉的夕阳。往事的影子显现,像眼前一张张模糊的脸,纷乱错落,涌现,又猛然一下消失。空洞的眼睛里一无所有,只有红光,晚霞一般燃烧。

老人实际上已经死了。听不到哭声和祈祷,眼睛里光芒正渐渐黯淡。趁他四肢温软,儿子亲手给他穿上上路的衣服,那是怎样的盛装啊。但针尖大一点亮光还在眼里闪烁不已。

“你是在等孙女回来?”儿子俯在他耳边问,那针尖大的亮光就闪动一下。

“还是等你的马?”那针尖大的亮光又闪动一下。

寂静的黄昏里立即就响起羊群归栏的声音。孙女奔上楼来,长长的哭声拔地而起,像一柱旋风越升越高。老人双眼里那亮光就渐渐放大了。夕阳把环绕在他四周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堆叠在房子下边空旷的平地上。羊子咩咩叫唤,声音悲凉。美丽的牧羊女子披着一头美丽长发,向爷爷俯下身去。这个正在成熟的生命在老人额头上亲吻一下,老人得到祝福的灵魂就要上天国里去了。夕阳正向山野,河流,林子和牧场挥洒最后的金光。

“马!”一串蹄声,索南班丹的坐骑到了。他的放生多年的坐骑。那时,他说:“你去吧,我老了,你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了。”现在,白马飞奔而来,人们在这种境况里甚至弄不清楚它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生灵还是一道灵魂之光。

儿子把父亲用过的全套鞍鞯拿来,放在老人身边:“阿爸,它来了,你的马。”白马飞奔而来,鬃毛飞扬,草地、森林的颜色正在变得深沉幽暗。白马咴咴地嘶鸣起来。

老人的眼中滚出了硕大的钻石般的泪水。那光芒晶莹闪烁,夺人心魄。泪水滚落下来,眼中的光芒也就渐渐熄灭了。

顷刻之间,暗影立即袭满大地,松涛声和流水声立即高涨起来。

白马最后又回到山里,在月光底下。人们说,它就负着主人的灵魂一直越过了众多层叠的雪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