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第3/9页)



她吐出白色烟圈,慢慢地说,我刚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时候,在一个露天课堂里上课。同学很多,热闹地换着座位。但那露天课堂又仿佛是一个热闹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来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妈妈,似乎是很年轻的模样,寻找着来看他们的小女儿上课有没有乖顺。脸上还有笑容。梦里只觉得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实完全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母亲的脸。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梦中这样快乐。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眼泪。那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眼泪。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泪水。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她收起他的手心,说,我没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为你自己的羞耻和软弱哭,为我的羞耻和软弱哭。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他说,能够不再远行吗。内河。人生不过如此,不要再四处漂泊,颠沛流离。不如让我们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静度过余生。

她说,我幻想过以后自己会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总是搬来搬去,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于膝下,有一个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种植庄稼的一小块土地,有狗和猫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日复一日地天亮,日复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确会过去得快一些。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些幻想都可以实现。

她静默地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讪笑起来,说,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这一生,落魄动荡的生活,就像早春开的花。其他的花都还紧紧地含着苞,它就嘣的一声开了,令人惊跳。注定要独自度过最寒冷寂寥的时光。等其他的花热烈地开放,它又要谢了。结出果实。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尔跟随着我迷路进入森林,踌躇困惑,已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旧要往前走。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欢婚姻的男子。你会有新的妻子。但那会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约定的范畴。

你的身体里有两个分裂的人,一个带着野心和欲望,有力坚定,试图填补你的内心伤口,一个是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你。你本该注定成功并且会一直成功下去,但你摆脱不了骨子里另一个的力量。那消极的黑色的力量,总是把正在上进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实上,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孩子。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你。

她似有无限伤感,轻轻说,我们几时才会再相见呢。年岁越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过花园的矮墙与你告别,知道明天还会与你在学校里碰头,心里一丝留恋也无。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过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她的语气郑重。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天亮要离开,请与我道别。内河。

整夜倾谈耗费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后他便进入深沉睡眠,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天光白日,将近中午。她已经离开。天刚亮便去了机场,坐早班飞机去往成都转机回拉萨。桌子上留下一张拆开的香烟纸壳,空白地摊开,没有只言片语。想来是在他酣睡的时候,她独自醒来,想用书信告别,徘徊思量,千言万语,终于还是不告而别。

走出房间,母亲坐在客厅里,对着一室暖煦阳光,静静看着他,似期待他的说明。她本以为他能够把这个女孩子留下来。他说,她走了。她还未曾想停留下来。母亲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话,起身默默进厨房做早餐。

4

清晨离开的时候,背崩的雨依旧滂沱无休。整片村庄和山谷在风雨笼罩之中。他们打好绑腿,穿上雨衣。她换了一双大尺码的新胶鞋。因为脚受伤肿胀,已经无法塞入原来的鞋子。她相信走路一段时间,热量的产生会阻挡住疼痛。为了不在受伤部位着力,只能用脚掌的侧面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他们在苍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脱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将在八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路上的蚂蟥减少,路况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势慢慢降低,温度开始升高。走过的有些地区出现了太阳。只是山崖小路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走。双脚完全陷入烂泥之中。一脚深一脚浅,缓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绚烂野花盛开,白色粉红浅紫的小花在草丛中开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现总是会在预感之中。而走到这里,只觉得这地形非常诡异,一直在沿着马蹄形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行,不见尽头。这里的地形远近都相似,就是绕着雅鲁藏布江的迂回路线,沿旁边山谷悬崖上行走。路延伸得无边无际。走的时间一长,人就觉得无限疲惫。这一段路程,感觉比以往的都更为漫长,更令人焦灼。

下午两点,经过小村庄雅让。在地图上看,它离墨脱已经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头棚房子,住着人家。黑猪在路上游逛。在路边的小店铺里用高价买下两罐可乐,庆昭平素不喝可乐,但此刻身体需要糖分和高热量补充,喝下之后只觉畅快。两三个当地的小孩子围过来,与他们对望。女孩子光着脚,穿着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样的光头,眼睛漆黑明亮。身边跑动着一只黑色的品种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泼。她从背囊里找巧克力分给他们,又问他们,抵达墨脱需要多少时间。女孩子说,再走三个小时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重复单调地延长。不变的绕圈,不变的烂泥沼泽。他们一路都在观望四周,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房屋人烟的踪影,即使是在迢迢远处,心里有了根底,走路会更有劲道。但是墨脱却仿佛一直隐藏在山峦深处。转眼又走了近两个小时。依旧毫无目标。突然看到河的对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砖泥房子,排列得整齐有序。她转头看他,他也已经非常疲惫,一直默默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