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第2/8页)



我因对方的要求结婚,所以没有太多要求。婚姻不过是彼此相伴,吃饭睡觉。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填补其中。它也许能改变人的生活,但并不能够改变我们的心灵。它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形式……你依旧在犯同样的错误。内河。他不是你的工具。你从来都未曾懂得与一个男人相爱的道理。你没有学会如何与人相处。

你爱荷年吗,善生。

他说,我已经说过,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婚姻不需要这些。

我自知我的情商很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到最后总是会被伤害。他们控制不住我,无法猜度我,我始终让他们感觉不安全,仿佛一起共守的,是一团薪柴有限的火焰,你要眼看着它们逐渐熄灭灰冷。不能说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曾经热烈地真实地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只是不长久。我没有信任过任何感情的长久。我也没有你的理性和意志所在。善生。我们是不同的。

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除非有另一个强大的理由。我喜欢在陌生之地生活,隐藏所有历史和过往。不需要说明,不需要戒备。举目无亲的感觉。她微笑,熄灭手中的香烟,说,最近有一本地理杂志与我谈合作。他们想去西藏做一个专辑,需要摄影师,我是他们的合适人选。也许不久将去雅鲁藏布大峡谷。

巷子里的黄昏已经即将被夜色代替。他们说着一些琐碎话题,家长里短,停停歇歇。孩子们困倦而睡,要把他们抱回酒店。她与他一人一个抱着孩子,慢慢走出巷道。车子开到RITZ门口,服务生过来帮忙抱孩子。她坐在车里,把脸贴在驾驶盘上,看着他们。

他站在门口等了她一分钟。两个人都投有采取离开的姿势。然后她微微一笑,主动发声。善生,荷年应该回来了,可以照顾孩子。放下孩子之后,去我住的地方小坐。我们的话还未了。不知道以后又会何时见到。

2

河边的白色老楼。她的房子在顶层,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房东留下旧的法式铸铁大床,一张镶着银丝线的柚木沙发椅子。放了一张矮木桌在阳台前,可坐在地上看书及写作。扭开枝形水晶小吊灯,地面是破损的绿色陶砖,凌乱地堆着摄影器材、画册、笔记本电脑、书籍、丝绸裙子和绣花鞋。墙纸已发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槟酒瓶堆在窗口边。小露台有黑色栏杆,站在楼顶便可以眺望大河和远处的建筑。关上门和窗之后,房间里幽暗清凉。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暗房。

她说,你休息一下。我去厨房做些饮料。她光着脚下楼。他看到墙壁上贴着一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设定,不同人脸,有一种固定表情,各自微微怅惘地看着镜头。在抽烟的妓女,坐在公园椅子上的老妇,婴儿车上的孩子,浴室里的男子……似乎是一种被统一和强化的生命哲学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满直接而无遮挡的力量。

有一张是她自拍的照片。湿湿的头发,穿着男人的衬衣,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夹着一根香烟。那时她应正在恋爱。他觉得她有变化,也许是因为长期旅行和工作的缘故,动作敏捷,骨骼里有力量支撑。像植物的根茎里有了饱满的汁液,花草枝叶都显得泼辣青翠。她显得充沛而坚韧。

她做了大吉岭的热红茶上来。与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夜色和灯光之中的河流。

她说,转眼我们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三十岁之前,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说,一生很长。还远远没有过去。

她微笑,是吗。我却觉得自己似已要从中年进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内河。你所感受到的东西比你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内心的愤怒和空缺还是那么多吗?

是。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有时候我厌倦生活。生活不过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分割好的小块空间。栖居在这被限制的范围中。生老病死。

他说,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内河。我的生活不过是工作、结婚、生儿育女……和所有人一样。我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你觉得一片树林里树的不同形态有什么标准吗?如果在本质上,它们都只是一棵在经历四季死而复生的树。但其实还是会有所不同。比如这决定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经历四季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个人很难改变处境。权力才能改变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种幻觉。我对支配人世的权力没有兴趣。我是一个走钢索的人,路途与别人不同。他们可以走平地,我却喜欢危险的高处。站在那根钢索上眺望远方,手里捏着一根平衡杆,进进退退,保持平衡,在悬空的钢素上摸索前行。跌下去会死。走过去是虚无。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间的边缘。但这是我的支撑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袜子都未脱。身边的女子,依旧和少年时一样,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侧身而睡。她的满头浓密发丝枕在他的脸下,散发淡淡幼兽般的气息。她的身体仍是他记忆中的瘦而清绝的轮廓。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睡眠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觉得时间停滞。内心惘然。某些时刻一再重复。眼前场景,却总是物是人非。

她带来的这个瞬间,仿佛所有的人生都还未曾展开。他们站在时间的起初,是两颗安静的棋子。而他该起身离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间里留宿的十三岁少女。他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翻滚,为人夫,为人父,也不再是彼时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他的妥协和忍耐已经太久。他要再次离开这个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视中醒来,说,你是要走了吗?

已经凌晨两点。荷年会着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带子。站起来,看到她站在一边。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说,能抱一抱我吗,善生。

是。他再也没有拥抱过她。他一直以她为耻,就像他始终为自己身上的创伤所耻。但是她在尽力地蜕变,需要他的认同。他走近她,看着她黑暗中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里会有清凉的珠泪滴垂下来吗?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心,想去接住它们。她轻声笑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哭。每次你都以为我在哭。其实是我的眼睛比较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