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第3/7页)



一个月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子忏悔。他经常半夜惊醒,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但是现在他只是恨我,因为那些灼伤的火焰,早已被现实的失望扑灭,只是再次毁灭他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见。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邻居用手抓砖头砸我。我只想问问他,为何他突然如此决绝。我执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想让他亲口对我说话。我曾经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我们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会凋谢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再无生还的机会。

我终于能够对你说起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愿意他们给我任何误解或粗暴的评判。在我被送进医院之后的某一天,我醒过来,忘记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我还记得那些事情,却想不起那个人了。也许我的记忆在自动清除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已经彻底走出我的生命。

现在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现在只是一个被虚设的时段。我被停滞了。这一段时间无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对着他,轻轻微笑,善生,你恨我吗。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泪水,说,不要着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难最危险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慢慢好起来。我给你带来一箱书。一些七十年代的欧洲小说,哲学心理学艺术方面的书,中国古代笔记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在写诗和画画。我要做这些事情,它们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她微微惘然地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因为保留着强迫症一样的高强度阅读,她的眼神依旧显得清澈,恍若没有成年的孩子。她说,你要走了。你终于离开这里。等我病好了,我也会离开。我会去看望你。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自从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不再碰触她的肌肤,总是与她保持空间上的距离。他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他们被彼此孤立。充满禁忌,心怀怜悯。但她依旧是他惟一的朋友。他们所共有的逃逸和损伤的少年生活。彼此的核对者。

他没有伸出手去拥抱她,起身与她道别。

5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木,铁杉、香樟、楠木、刺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从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峰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笼罩在雨雾中的整座陡峭山崖,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们在上山之前已经打好绑腿。用两块钱一副的细长布条,顺着小腿紧紧地包裹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小腿因为长时间徒步而产生静脉曲张,过蚂蟥区的时候也可有所预防。有一小队马帮同时和他们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叠起,起码有一百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落在最后面。大风堵住喉咙。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要顶破隔膜。他控制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得近乎消失。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路上。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的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冼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融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儿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小水珠,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现的彩虹。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儿。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二十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一九五O年八月五日在当地发生过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了。后来的人再没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6

他大三的冬天,她来北京看望他。那一年,他和她二十一岁。她独自前来,没有任何告知,出现在他上课的教室窗外。跳跃起来张望着,忽而伸直双臂,高高举起一张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大大地写着他的名字:纪善生。他在同学的窃窃低笑中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里的年轻女子,是阔别三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