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4)(第3/3页)



她感受到承袭于父亲的疏离,与母亲的忍耐。那是她性格中不可逃脱,难以超越的部分。所有的感情都涵盖在理智之内,如勒紧的缰绳。明明是不爱的人,亦可以相处安宁,在别人看来温存默契,胜过许多要死要活要分要合的激情爱侣。

她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确定情爱真相不过是:如果不是灵魂相契的伴侣,所谓的恩爱不过是男女之间敷衍互酬的成熟演技。懒得折腾再换,因为适应而迁就相处,形成习惯。只要有心隐匿,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真相。这与她自幼从父母身上获知的峥嵘事实并无不同。

世上人多半如此,极少的那一部分,又不知从何寻觅。

她心存悲凉,消极应对。那天真男孩浑然不觉,兀自沉溺于人生第一次到来的爱情之中,燃烧热情持续。有许多次,她在他身边醒来,都有冲动摇醒他,告之真相。就连他第一次进入她,她亦不觉痛。那所谓珍贵的处子之身,在她,只不过是借用他的器具,破除了自身的禁忌。

她心中波折动荡,时时有泪如倾,常守着床前明月光,到天色渐明才辗转睡去。他浑然不觉,在她身边酣然入睡,嘴角笑意未隐。口中嘟嘟囔囔,翻身,发出轻微鼾声。醒来又会告诉她,他昨夜做了如何稀奇古怪、如何搞笑的梦。

她听着,报以微笑,温言以对。内心一场消黯。

八月的杭州,桂香满城。这熟悉的花香,是苏缦华记忆里起伏的味道,是她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

她与那男孩把臂同游,历遍这城中大小风光。是外人眼中一对耀眼璧人。她与他如白娘子与许仙。她看他,依旧是手舞足蹈的孩童,兴致勃勃。所不同的是,她心存怜惜,了无爱意。虽然他极力成长,仍旧远远不及她苍老的速度。也因此注定无法承担她内心的伤损和激越。

即使后来,她深明他专一、热忱,种种种种,同样是不可多得的男子。她一样无法爱上他。她无法爱上一个自己看着长大成人的男孩,命运的脉络不该如此清晰。从一开始不爱,就不爱。她不是可以驯服自己,日久生情的人。她对他,最大的感情,只有感激。

纵然此刻携手,他依然不是可以和她比肩的人。他眼中所观望风月良辰,与她期待的迥然不同。

苏缦华所持望的,是伤损之后依然持有的顽固天真。不是这等不经世事的单纯。她渴望有一个男人,稳妥,清明,如日光明照,对她有与生俱来的挟制和呼应。这个人,满足她对父亲的需要,又不似父亲若即若离。他在,就在。

这个念想无比坚决,但她知道,要遇上这样心意合一的人,漫长渺茫。她必须忍耐,必须成长,积聚足够的内心力量,独自涉过惨淡年华,抵达命定的地方,等待。

父亲偶尔会寄信来。寥寥数语,旨在告知自己尚存于世,叫她不必忧念,更不必来探访。缦华端看父亲的字迹,从字里行间的运笔,感知他的心境变化,从苍凉到平和。

大学期间归家,母亲的生活状态无甚变化。不过是忙碌、应酬、疲惫、暴躁,周而复始。年节之中,缦华被母亲带出去应酬,心知肚明母亲是用她来为自己脸上贴金,证明自己成功,要听人奉承,明白看到人家羡慕。

她看见母亲新烫了卷发、纹眉,深浓眼线不甘寂寞溢出眼角,T区油光闪现,从不知用吸油纸,唇上殷红不匀,唇线明显,是二三线城市世俗女子的时髦装扮,偏偏是一副自得,骄矜的做派。

暗自一声叹息。

她早已习惯照顾好母亲情绪、颜面,使她在人前面上有光,所以应对得体,素颜静语,做个乖巧的淑女道具。

就在母亲与人觥筹交错时,苏缦华想起远在山中的父亲。想他此时,在山中烧水、沏茶、生火、做饭,伺弄梅、兰,青灯幽火,阅读古人留下的卷籍。

两个价值取向,生存状态天渊之别的人,同处一室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饭后众人告辞。母亲打过电话后不久,有人驱车来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开一辆奥迪,平头,穿休闲西服,长相并不难看,举止言谈亦算得体。母亲介绍是水电局的某副局长。缦华无意记得来人姓甚名谁,礼貌打过招呼,谢绝了来人送她回家的好意,送母亲上车之后,便独自在路边打车回家。

江南的冬季,铅云低压,一顿饭吃完就细雪霏霏,冷得人无处躲藏。缦华站在路边看那车开远,迎面又是车流奔腾,大灯晃眼。

内心钝重。她是从那一刻,意识到无根之痛,满目熙攘,何枝可依?在这个城市里,亲人都似路人。

母亲那晚没有回家。这些年来,母亲与陌生男子约会,在外过夜,已是常事。缦华从不过问,无意干涉。只要母亲给彼此留下余地,不把人带到家中在她眼前厮混就行。其余的事,她抱定态度,悉听尊便。

隔了几日,两人在家。母亲对她提出有再婚的打算。是那晚所见的男子,原来早有伏笔。

母亲絮絮叨叨陈述前情……缦华把脸从电脑前转过,凝视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随你,你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

她看到母亲面露惊讶,难以掩饰的落寞。此时她残损的艳美,蓬勃有光,在她眼中分外真确。仿佛是花期将过,报复似的盛放,只此一次,此生不再。

缦华知道母亲希望看到她反对,最好情绪激动,激烈不允,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父亲在意的人,证明她曾拥有那段婚姻,如果连女儿都不在意,那她是彻底失败,无足轻重。

缦华更知道,假如她真的反对,母亲就愈发坚持,她就是这样决意折腾,让自己和别人都无所适从的女人。

执念如此深重。缦华无意陪她演戏,纠缠。

缦华不置可否。母亲捉不到错处,只得隐忍暴怒,拂袖而去,再婚亦不了了之。她未尝不怜悯母亲。一个女人,忍受丈夫的冷漠,十五年的无性婚姻,在外有个感情寄托是理所当然。

她承袭了父亲的残忍,任其开落,不管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