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第3/6页)



春秋时,范蠡佐越王勾践灭吴后,果断辞官浮舟太湖,易名鸱夷子皮,陶朱公。后人欣赏他的睿智,不但史书上以他人品才智为重,更在民间传说里把下落不明的绝色美女西施赐回给范蠡,叫他们二人泛舟太湖,做一对神仙美眷。容若以此典故安慰姜西溟,说你求官不成,又不屑依附权贵,那不如学范蠡泛舟五湖,隐居自乐。愿望是好的,可惜又有几个人有范蠡的才智和果断?姜宸英书法之道精绝,在清代也算横绝一代。可叹的是功名之念始终不息。内心不同于表面装出的淡泊名利。

世事往往这样狠毒可笑,越想得到的人越得不到,那道墙眼看着翻过去了,最后一脚还踏空,掉下来前功尽弃。反而是无所谓的,像弯腰捡个帽子,朝头上一带,嗨!度身定作的一样。姜西溟为人有道,为官之道十分潦草失败。容若用了"簸弄","莫叫磨涅""任西风,吹冷长安月"等语,明慰暗劝。旁观者清,也许正因为他看到姜西溟不适合为官的特质,只是,他不能替姜西溟选择要走的路,看到也只能提醒。

"博学鸿词"科后,姜西溟为人举荐修《明史》,年七十方成进士,在官场中半世浮沉,始终浮不上去,最后以主持顺天乡试案被牵连丢了官而死狱中。容若叹"福因才折"竟是一语成谶。

容若是聪明人,或许聪明到剔透的地步,一眼洞穿富贵功名的假象,了然天意。如同皆站在迷径里,世人多一生一世执迷不返,惟有他轻巧巧就道出真相:失意每多如意少。这样的人,既不执迷于功名,也惟有将省下的心力,放到"情"字上,然而也做出了千古文章。

他萧壮起来也萧壮。"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写得极好,有景有色,慷慨悲怆,气势不凡,不下盛唐风。

藜床是用藜(莱草)茎编织的藤床。北斗指北斗七星,古代诗文中常以北斗喻指朝廷,此处亦寓含不忘朝廷之意。容若自己不喜欢官场,不喜欢居于庙堂之上,指手画脚,他内心所称道远离繁华闹市,归隐山林,独自高眠,卧看北斗七星,吹笛自乐的种种隐逸好处。容若痛惜好友才华,说纵有伤情之泪,亦当洒向知己者。既然命运不济,试而不第,不如放开胸怀,任老天爷播弄,毋须因此而折磨自己。不应为功名束缚。京城里的衮衮诸公忙于奔走仕途,西溟有真才却不得志,不若应以达观心态处之,任那些身陷名利却自鸣得意人儿去奔忙吧!

看到"福因才折!"四字,我竟失语。这是劝慰姜西溟,但何尝不是容若的自警自怜自伤。自古佳人多难才子短命。生来比别人多点能力的人就注定了要多承受点考验磨折,天意公平。

金缕曲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翦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衮衮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身世恨】

第一次看见"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当中时便惊住了!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竟能发出如此慷慨沉凉之语。心中辗转低回不已。时光的流转,一生的光阴,可不就是在几个挥手,几次转身中倏然而失的吗?于是,这首词的其他都成了海上月明,水里的余影而已。

容若化用李义山诗句述说姜西溟与自己交往的情景。又化用老杜《登高》里的诗句描绘深秋的景象。这两处容若将名句化的恰切妥贴,不着痕迹,兼具俊爽苍劲之美。

老杜是可怜可叹的男子,一生际遇坎坷,却始终不改忧国忧民之心。真正属于容若所说的才命相负的群体的典型代表。老杜写国事悲凉雄壮,写家事却始终温暖中透着清寒。《月夜》里写小儿女是——"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写老妻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想起来,老杜也不是考场的宠儿嘛,早年科举,屡试不第。可人仍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起之心。在杜甫的诗中你看不见为功名所累的阴影,老杜也累,他是被自己忧国忧民累的。晚年生活那样落魄,穷居孤舟,食不裹腹,也不见他有借着诗文抱怨。这才是真正的文人气节。容若刻意反用老杜的诗意,慰籍西溟。你家中尚有思念你、盼望你归来的家人。

又《战国策-秦策一》载: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后人以此典形容为功名奔走,其志未遂。容若用此典固然说西溟不第而归,徒自叹息,却也未尝没有鼓励的意思,苏秦日后毕竟佩了六国相印,盖世事多变,不全在人意料中。

每一天的阴晴,每个人的成功失败都是有原因的。苏秦少有的很坚定很清醒的男人,所以黑貂裘衣穿到破烂,黄金百斤用尽,受尽嘲笑,也勇往直前。他明白自己生在一个少有的时代中。苏秦能佩六国相印,而后世再无此例,不是后世再无超越苏秦的人才,而是七国并立,那样充满野心,机遇竞争的时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秦时明月汉时关,战国是乱到无人不可以是君无人不可以是臣的地步,天下即是一片新鲜田地,新阳艳云。谁都可以去播种,等待结果。好象九十年代初的深圳,神话和悲剧都能一夜成型。人人是野兽,野心无限大。为每一块陌生的领地画上记号,在领地的边缘殷勤梭巡。空气里都有种荒莽暴躁的生机。

处在时代转型期的文人,尤其是所谓的才子,是最心性不稳不安于室的。他们比小孩天真,比小孩还莽撞,自以为是。像姜西溟这样有几滴墨水的穷酸才子落泊文人,其实像大地上的虫豸一样,海了去了,并不见得有多出奇,容若用"才命相负"的话来赞许他,未免不是溢美,慰藉之词。

若果真是国士无双,就不该为不第而归这种小事耿耿于心。当有更高的眼界胸襟,像姜尚张良那样淡定,因为身负治世之才,辅佐的应是一代明君霸主,世间小名小利又焉能够动其心?

果然是绝世的才子,上天即不许以世俗功名成就,也必以另一种方式让他世人需要,被人记取。剩下的,不过是些自以为薄命的普通人。谈不上才命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