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第2/2页)



其实绿珠的《懊侬曲》在格律上并不完全押韵。这点不严谨反而显出古乐府的活泼好处。古乐府尤其是《清商曲辞》,并不完全拘泥于韵律。在诗歌结构上,这首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也缺乏有机的紧密联系,但全诗情辞恳切,格调委婉,又运用了灵巧的形象思维,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有很多人竞相模仿。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的《懊侬曲》:“藕丝作线难胜针,蕊粉染黄那得深”明显袭用了绿珠的描写手法。明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懊侬歌》是这样写的:“白鸦养雏时,夜夜啼达曙。如何羽翼成?各自东西去。

曲名《懊侬》。懊侬,懊侬,听来仿佛有丝丝怨意。绿珠却至死没有怨过任何人一句。她留给后人宛如落花随风坠崖般的从容凄美。这般无怨无悔,果敢节烈正是历代文人骚客对她赞颂不绝的原因。

绿珠死于公元300年。600年后,杜牧来到石崇生活过的金谷园旧址,眼前物是人非,触目荒凉。杜牧提笔写下了: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的心境是复杂的。我想,他肯定是对绿珠有同情和肯定。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杜牧叹息的对象是金谷园曾经的繁华。所以,我们听到了杜牧对于曾经的繁华发出了由衷的惋惜:“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坠楼人是这样在杜牧的诗中出现的——落花犹似坠楼人。绿珠的悲苦凄惨、无辜无奈都变成了杜牧笔下的落花,女人彻底化为了物,变成了后世男人悬想“繁华”时的一个参照,成了男人观照历史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

杜牧的诗无意中透露了诗歌中情爱的秘密——女性的爱恨情仇已经被男人们遗忘。他们的思维里只剩了“繁华”,能令他们感慨的也只剩了“繁华事散”,真正让他们拈笔为文的直接因素则是“流水无情草木春”。

对于这一切不幸,反而是唐代末年著名诗僧贯休有深刻认识。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一代高僧,写起绿珠来,竟有比俗世男子更缅邈透彻的情思。他写道: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这是贯休的咏茶花诗,他看到茶花“一朵坠阶前”,便联想到了绿珠坠楼,将绿珠与落花融为一体,抒发了自己的惋惜之情,并表达了对“孙秀”残害“绿珠”的怨恨。

可惜的是。孙秀这种“摧花辣手”历代都不乏其人。相应的,女子以死报知己,后世也频频有人效仿。时隔多年之后,一个惊人相似的故事发生在大唐京都长安。武则天长寿元年的吏部的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宠婢窈娘有姿色,且善诗文歌舞。乔知之深为爱幸。当时武承嗣骄贵,强迫乔知之以金玉赌窈娘。乔知之输了后,武承嗣便派人去乔知家抢走了窈娘。乔知之怨悔,做《绿珠篇》以叙其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私下买通武承嗣家的阉奴传诗给窈娘。窈娘读诗后,大哭一场,将诗缝在裙子上投井自杀。武承嗣从井里捞起窈娘的尸体,从衣服里得到那首诗,紧接而来的事可想而知。武承嗣见诗,暴跳如雷。指使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逮捕。乔家被抄,族人纷纷牵连入狱。

乔知之也算得才子一名,虽然在盛唐诗人扎堆的年代显不出什么风采,但实际上他的诗文很可观。乐府里,有他以女子口声写的一篇《折杨柳》:可怜濯濯春杨柳,攀折将来就纤手。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读起来倒正像是窈娘在倾诉。其实乔知之没有权力指责窈娘,就像他自己说的,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他作为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权势,凭什么要一个弱质女流为他坚贞不屈?

人世弯曲艰难。人的处境逼仄狭小,连忠于自己的意志都很难。及至于显现自己的风骨就更难得。相与之情,知遇之恩。她为他留下来,为他坠楼而亡。后人传说她魂魄化鹤归乡,当真是远嫁难为情呀!然而她的确是一点也不悔与石崇相遇相爱的相死相随的。当年,绿萝村里一笑倾城的小小女孩已经长大成有国士之风的铿锵女子。

在时间中积淀的情意,它的份量早已超越开始我自怨自艾的“远嫁难为情”,在纵身跃下之前,我已甘心以一生去赔付——你对我青眼有加的情意。

参考书目、篇目:

《晋书》

《乐府诗集》

《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绿珠》

《掩埋于唐诗宋词中的四具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