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第4/11页)

但是这个裸体男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永远不能回到地面了,他也永远不能离开这口井穴的井底了。他会在那里发疯,喝人血,吃人肉,他甚至没法寻死。 [266]

连死也没法死,推理当然更加没法进行。怎么办?于是他就在完全的黑暗中竭尽全力滑动身体了。这种近似本能的运动让他看到了耀眼的、如光晕一般的东西。出路终于被他找到了。

我们在创作或阅读中是否也曾像这名罪犯一样滑动过身体?如果还没有过,那就要更加用力,更加冷酷地逼迫自己。让机制启动制裁,让热血沸腾,让衣冠楚楚的人变成不顾一切的兽,然后再让高层次的人性在煎熬中复活。如果我们酷爱艺术之美,就训练自己成为这一类强有力的罪犯吧。如果我们的躯体还没有彻底僵死,就聚精会神地滑动,追寻那古老的律奏吧。

六 终极体验

——读《布雷区》

这个人为什么要穿过布雷区?他那些紧张的推理是由什么样的激情所推动?

“没有人知道布雷区在哪里。”老人重复说,“这个隘口是一个布雷区。”

然后他做出那个手势,就好像在他和所有其它事物之间有一块蒙尘的玻璃一样。

“喂,我总不会那么不幸吧,会吗?——往那里走去,踩在地雷上?”

年轻人问道,笑了笑。那笑容使得老人产生出吃了一个生柿子的感觉。

“嘿嘿。”老人然后说。仅仅一声“嘿嘿”。

此刻,年轻人努力回忆那一声“嘿嘿”的语调。因为这可以说成:“嘿嘿,你不应该这样想。”或者:“嘿嘿,你永远搞不清。”或者:“嘿嘿,完全可能啊。”但老人只是发出了一声“嘿嘿”,没有特别的语调,空洞得如他的凝视,暗淡得如同这山区…… [267]

他是被迫来到这里的,但他也是自愿来的。他饥肠辘辘,食欲得不到满足。他不是来寻死的,却不知为什么渴望死亡体验。对于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家伙,你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是“嘿嘿”。他就在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嘿嘿”声中迈开了脚步,答案要由他的两条腿来提供。他朝那荒凉的、草木难生也没有路的隘口迈步,隘口也是布雷区。他曾经来过这里,他隐约记得隘口是很宽大的。既然这样,就不会每一块地都有地雷,至少现在还没有,只要他谨慎……

他不期而遇地看到了隘口,他感到一种刺痛的惊讶,同时还有害怕。因为他没料到这地方开满了杜鹃花!他被花儿的海洋淹没了。这时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位老人朝空中挥动着的双手。老人说过:“就在那边。”他还看到手的阴影落在杜鹃花上面,将花儿们全部盖住了。土拨鼠催命地叫,他想逃,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现在他只好碰运气了。

这里是隘口,布雷区只能在这里。这个事实反而给了他某种宁静。因为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啊!又是那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一直在下意识地找这个地方?不知道。

如果他向前走了一步,那是因为他不能有其它举动,因为他的肌肉的运动和他的思维的进程使得他走了那一步。但是存在着那样的瞬间:他可以迈这一步,也可以迈那一步;他的思想在疑惑中,他的肌肉绷紧却找不到运动的方向。他决定不去考虑,让他的腿像机器人一样移动,看也不看地让他的脚踩在石头上。但恼人的怀疑还是折磨着他,那是对于他的意志的烦恼:是他的意志在决定他向左转还是向右转;他的脚踩在这块石头上或那块石头上。 [268]

你到过隘口了吗?你是否被你内部的矛盾折磨得要发狂?这种僵持,这种硬挺会带来什么?这就叫做自由意志吗?当然,这个人是老手了,瞧,他还不忘在这个时候从口袋里掏出女友的镜子来照呢,他分明是想看见自己临终的模样嘛。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部分的自我——只能是部分的,要看全部,得等到地雷炸响。

后来地雷果然炸响了,当然只是在想象之中。

在怀疑中僵持,在虚无中硬挺,接下去,艺术家就会获得动力去表演如何飞越绝壁。这样的操练总是让人上瘾的。

七 鬼鬼祟祟的活动

——读《糕饼店的偷盗》

原欲和理性在创造中的纠缠和变形呈现十分奇异的景观。在这一场演出中,有人冲进现场去自发表演,但他始终满足不了欲望,因为欲望已经转化了;有人一直被同欲望隔开,备受煎熬;还有人摒除欲望,按既定方针行动,但途中又偷偷地同欲望达成妥协,因为人的意志要通过欲望来输送营养(不是就连作为制裁者的警察也在店里偷吃糕饼吗?)

……那时他闻到了那种气味。他做了个深呼吸,新烤的糕点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这种香味给他带来隐蔽的激动,遥远的温柔感觉,而不是很现实的贪婪。

……(此处略去两段)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努力摸索。他到了门那里,为DRITTO打开门。很快他就因恐怖而畏缩起来,他必须同某个动物面对面了,那也许是某个柔软的粘滑的海洋动物。他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向空中,那只手突然变得潮湿和粘乎乎的了,像得了麻风病的手一样。手指头之间长出了某种圆圆的柔软的东西,一种赘生物,也许是肿瘤……他爆发出笑声,原来他触到了一个苹果饼,并且还抓着一团奶油和一颗裹了糖的樱桃呢。 [269]

当人下到那种完全黑暗的处所之时,他所面对的是变了形的欲望。直接的满足己不可能,只能曲里拐弯地释放。于是就会有某种畏缩、恐惧,某种微微恶心的不适感觉。但那从遥远之地飘来的异香对于人的诱惑终归是不可抵御的,于是人为好奇心驱使继续探索。也许,同深层欲望相遇类似于人用手触摸自己的内脏?那并不是一种很美的感觉,只不过由此写下的文字会是美的文字。BABY吞吃糕点所产生的感觉一点也不美好,但他出于本能还是要拼命吞吃,就像中了魔一样。并且人在进行这种鬼鬼祟祟的活动时,一定要排除外来的干扰,即排除理性的直接干扰。所以UORA-UORA必须时刻在外面站岗,以便警察到来时报信。就连他们自带的手电筒的电光,也是种不能忍受的干扰。你必须彻底“痴迷”,才会产生纯正的作品!当然,也会有小小的欢愉,那是当他无意中吃到了美味的夹心炸面饼时——意识跟在感觉之后,但并非创造过程中完全不能意识到你所创造的东西。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种极度的焦虑笼罩了BABY,他担心没有时间吃完所有他想吃的;担心在尝遍各种不同的糕饼之前被迫逃跑;担心在他整个一生中,他仅仅只对这片由乳制品和蜂蜜构成的奇境拥有几分钟的占有权。他发现的糕饼越多,他的焦虑就越厉害。结果是被DRITTO的手电光照亮的商店的每一个新角落,新视野,都好像正要将他隔在外面。 [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