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第4/11页)

当我浸在海水里的身体的部分被延伸,而我的体积也同时增大时,我体内这个越来越大的部分就使得外界的元素无法企及它了。它变得干燥、沉闷。我身上这个干燥、麻木、混浊的重负是唯一的罩在我的幸福之上的阴影。那也是我们的幸福,我和ZYLPHIA的幸福…… [59]

古老的海是和谐,是许多个合成一个,是共享。当然并非世外桃源。一旦个人感觉膨胀,而这种感觉又不是以承认对方的独立(即承认对方既是和我一样的海,又是另外一个我并不了解的海)为前提,那么就会激发暴力倾向。当我近距离地感觉到了我和她身上的阴影时,也就是我接收到了海洋危机的信息——原始暴力。因为海又是不分你我的,一切顺从于某种神秘的脉动,而这种脉动既无阀门也无活塞,所以隐隐地暗示着血腥。这个阶段矛盾还隐藏着,我和ZYLPHIA的热情战胜了阴影,我们受原始冲动支配在同一片海洋中游泳,游到海的最深处,在那里体验到生命的真谛。

我的邻居SIGNOR CECERE和JENNY FUMAGALLI是两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意识不到自己体内的海。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只呈现出世俗表面的价值观,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海的负面因素阴沉地涌动着,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两个没有进化的人,兽性的人。在社会中,这种人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们体内也有海,他们的海也要兴风作浪,而又没有任何制约。他俩自作多情地同我俩调情,对沟通的奥秘一无所知,满心怀着单纯愚蠢的占有欲。当然,这也是一种海洋的冲动,没有意识到的冲动。

这列一动不动的车队所传达的是虚假的运动感觉——噼噼啪啪地响着。然后队伍移动了。但它似乎是静止的,运动是虚假的…… [60]

这就是这两个邻居的心态,他们属于“外面”,他们没有精神,当然也就没有精神性的运动。无论行使多少花招,他们与别人之间的距离与关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那是种外在表面的关系,没有沟通,也完全不能交流。一切的忙乎只是为了一种虚幻的占有,一种抹杀个性、将一切搅成一片混沌的低级企图。人类的文明出了问题,进化在这类人身上已经停止了。

与此同时,我同ZYLPHIA的爱情交流也出现问题了。在我们的精神交媾中,我们的古老的肉体苏醒过来,喷发出回归的冲动——回到海洋,回到共同的血液的冲动。也就是兽性的摧毁、占有的欲望。却原来,我和她身上也有嗜血的渴望。这种渴望并不因为我们的文明程度高就自行消失。可以说,这种渴望同那两位邻居的渴望完全是一种,来自同一个源头。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其他方法来发展同另外的人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我们同他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受这种冲动支配,尽管表现出来的形式完全不同,甚至难以辨别。 [61]

文明的代价是干旱,沉闷,冷淡和心灵的不相通。由此将导致仇恨。这仇恨同古老原始的暴力,那种抹平一切差异的暴力结合起来,尤其显得狰狞。当我的牙齿咬进ZYLPHIA的肩膀,她的尖指甲掐进我的肉里面时,邻居的仇恨也接近了大爆发。

但事实上,这是我们四个人的问题,是一种返回的危险。我们的血有可能从黑暗中返回到阳光下,从各自的分离返回到从前的混合。当然,这是虚假的返回(我们大家在这意义不明的游戏中假装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们现在的这个里面,一旦它被泼出去,成为了现在的外面,它就再也不能变回到旧日的外面了。 [62]

暴力的猛兽在怒吼,因为人类对它的千万年的虐待,践踏,真正的复仇降临了,代表原始的旗帜插在了文明的干燥的阵地上。

五 分裂中的统一与统一中的分裂

——读《有丝分裂》

这一篇描述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创造画面。

艺术的起源在于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发展是多姿多彩,激动人心,而又充满了紧张、痛苦和焦虑的过程。最为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一个不断分裂的过程。在这一篇中作者着眼于“首次分裂”的过程。也就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非艺术到艺术的这个过程。

……我所谈到的充足的感觉是从精神上来说的,即我意识到了这个细胞是我,这给我一种充足的感觉。由于“意识到”带来的这种充足感,我整夜整夜地醒着,我欣喜若狂。这种情况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爱得要命”。 [63]

起先没有区分,也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然后忽然一下,一个单细胞意识到了自己。那是何等大的功绩,世界从此变了样。所以这个细胞自己说自己“爱得要命”。那么,爱什么呢?爱的对象还不存在,我这个细胞对“她”,对这个不是我的“外界”仅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但的确,我爱那还不存在的、不是“我”的东西!我的爱情故事就是从这个精神寄托开始的,我的全部记忆也是从这里发源的(那之前的事我全部忘记了)。因为“意识到”就是一种区分,由区分会产生满足感,由满足感又会产生强烈的不满——即渴望。渴望的产生是为了让这个美好的“意识到”的状态延续下去,变成记忆,变成时间和空间。所以“爱得要命”这个短语包含了强烈的不满,也包含了变动、发展的冲动。也就是说,模糊的自我意识终将导致自我的扩张和显现。

……我不想专注于数量和物质的方面,我最想谈的是那种满足感。我还想谈我心里燃烧的欲望:即,用空间来做某件事;用时间来从空间里榨取欢乐;在时间的穿越中用空间来做东西。 [64]

这种情况并不是单纯的自恋。蓬勃的生命力渴望着“外界”那面镜子,我不满足于已有的,我向往着从不曾有过的。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我为此狂喜;但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我为之焦虑痛苦。然而“外界”,也就是我所爱的对象是一个“缺少”,一个真空,一种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存在。她也是眼下这个充足的我的补充物。啊,这种无望的爱是多么的令人焦灼!

因此当我说到细胞核的紧张生活时,与其说我指的是细胞核里头的所有的细线在擦过来挤过去的,不如说是指单个个体的紧张状态。这个个体知道自己拥有所有那些细线段,知道自己由细线段组成,但也知道存在着无法用那些线段去描述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个真空,那些细线段只能感觉到它的空虚。不如说,这种感觉是对于外界,对于异处,对于异物的紧张感。而这种紧张感,就是被称作欲望状态的东西。 [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