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根在哪里?(第2/4页)

当然,对作家的这种呼吁一般说来也并没有错,如果这种呼吁并不是特别对作家的呼吁,而是对一般人、包括对广大民众的呼吁的话。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家当然也属于一般人和“匹夫”之列,并不具有特殊的身份。作家也是人。但这种呼吁的迷惑性也正在这里,它仿佛是特别针对作家而发的,似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作家的“责任”和“使命”。人们往往举一些著名作家介入社会政治生活的例子来论证作家的“公共知识分子”身份,如左拉在“德雷弗斯案”中,或萨特在抗议越战中所起的作用。但这只能说明他们是好公民,而不能证明他们是好作家,好作家还是要由他们的作品来证明。作家最好的作品也不一定就是表达他们的政治态度的作品,连恩格斯都说,作家的倾向性越是隐藏起来就越好(所谓“莎士比亚化”)。作家既然生活在社会现实中,他当然也会有政治态度,正如他也有一般人的喜怒哀乐一样。但作为一个作家,他的这些倾向性都应该在艺术的熔炉中经过陶冶,成为他的艺术创造力和艺术感觉的材料。至于凭借作家的政治态度来评定他的作品的优劣,这种片面武断的文艺观多年来已使我们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损失,也是完全不符合世界文学史的客观实际的,在今天实在不应该再重新占据我们的头脑了。

现在回头来看这个问题:作家的根在哪里?我的回答是:就在作家内心的敏感性精神中。“敏感性精神”(l’esprit de finesse)原是法国哲学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的用语,他把人的精神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几何学精神”,一种是“敏感性精神”。前者是论证的、推理的、超越日常生活的,后者是在日常应用中的良好的洞见力,能够从异常繁杂的事物中凭借“极其细致而又十分明晰的感觉”而一下子把握整体。这两种精神并不是完全对立的,而是互相渗透的,但敏感性精神要比几何学精神更高,因为它直觉地把握到的东西,用几何学精神来推论却会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 2 这实际上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它虽然也离不开理性(几何学精神),但并不归结为理性,而是把理性当作它自身的工具。所以,作家最重要的是要有创造力,或者说独创性,而这种创造力和独创性主要体现在对情感、情绪和情调的敏感性上,他能够在人们司空见惯的事态中独具只眼,见到特殊的审美价值,甚至凭借情感和情绪所要求的想象力构思出一种具有特殊审美价值的事态来,并通过熟练地驾驭文字把这些审美价值表达出来,感动他人。我们通常把这种能力称之为“天才”。作家的天才包括两个要素,一个是对情感(情绪和情调)的敏感性,一个是对语言的敏感性;而对语言的敏感性其实也是对情感的敏感性在语言上的体现和引伸,它使对情感的敏感性带上了自己的特殊类型,也就是以“写作”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艺术家气质。另外一些人如音乐家和美术家则是以另外的方式来实现这种艺术家气质的人。

所以我认为,作家的根就在于他对人类情感、首先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的敏感性,以及把这种敏感性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感人”的)能力。立足于这一点,我们对一个作家作品的评价就有一个最起码的标准,就是看他是否打动了我们内心最隐秘的情感。有人也许会说,我内心的情感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不需要别人来打动。这就是那种不理解人性深度的人所说的话。其实人在日常生活中最不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哪怕他生活了很多,也积压了很多不吐不快的情感,甚至积聚了一股巨大的情绪,但他说不出来。既然说不出来,也就模模糊糊,不能确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于是就想,如果有一个小说家把自己的经历和情感都栩栩如生地表达出来就好了!我们大部分人的一个很大的遗憾,甚至是终生的遗憾,就是不能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都写出来,我们说:“可惜我没有写小说的才能!”我们每个人的经历其实都是一部小说,只是没有写出来而已。当然,实际上没有人能够来帮你写一部小说,即算有小说家对你的生活题材感兴趣,他借此写出来的小说也只是他自己的故事,是他凭自己的情感所敏感到的他的可能的经历;但正是他的这种敏感,触动了你内心那根敏感的神经,使你更深刻地认识了你自己。你会说:这正是我想说而说不出的!而这样认识到的你自己,显然就不只是你这个孤立的个人,而是在你心中、但他人也可能拥有的普遍人性,是从他人那里重新获得的你自己。人与人之间借此而达到了共鸣和沟通。甚至可以说,自古以来的人性,或者说人类的共同的精神性,就是这样形成起来的,并且今天还在引导人类向精神的深处携手同行。这种精神的蕴含是无穷尽的,它永远有隐秘的未知领域在诱惑着我们,首先诱惑着那些真正的作家和艺术家们。如果要说作家有什么责任和使命的话,这就是作家的责任和使命。

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建立起作家精神生活的真实结构了。作家在自己内心的情感的敏感性这个基础上,作为一个艺术家,把其他一切生活的内容都当作使这种创造力得以运用起来的材料。作家并不放弃生活中其他的内容,他决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关心自己的心胸狭隘的人,不是那种只对自己的声音着迷的自恋者,而是广泛地关注社会、关注人生,关注大自然,对一切现实事件、事物和各种人物有着极大的兴趣和真切的感受。他当然也可以关心政治,关心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状况;或者,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只关心昆虫,关心植物和动物。但从作家的使命这个视角来看,这一切都只是有待于作家的创造力加以升华的基本素材。反过来说,一个作家日常生活素材的丰富性,也决定了他作品内涵的包容性,这是他的作品富有思想性的一个前提。但作品的思想性不仅仅是指它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的广度,而且是指作家运用自己的敏感性精神对现实素材进行思考和抽丝剥茧地琢磨加工的深度。在这种琢磨加工过程中,理性,或者说“几何学精神”,起着不可缺少的中介作用。因为这种加工实际上是对现实材料的层层深入,每一层都不可与另一层相混淆、相错乱。 3 只有理性能够指导敏感性精神在该出击的时候出击,该含蓄的时候含蓄,从而使敏感性精神永远保持着充足的底气和锐利的锋芒。只要处理得当,理性是艺术创造精神的维护者和维修者。所谓处理得当,是指理性要摆正它对于敏感性精神的位置,它不能凌驾于后者之上,而只能充当后者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