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不重精神(第2/3页)

她九十年代以后的写作是非常讨巧的。在大的“回归”的氛围的助长下,她越写越觉得中国传统的高明,越写越觉得只有所谓“讲故事”才是文学,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是胡闹。我认为她自从写出“小鲍庄”达到一个高潮之后,就迅速地沉沦到传统氛围的大泥淖里头去了。“小鲍庄”里面明显地读得出西方文学的影响。一位作家,如果要讨得大家喜欢,庸俗化是最为便捷的道路,她的不自觉的庸俗来自于她的守旧,以及主流对她这种倾向的推波助澜。

她,以及同她相类似的作家,如今最讨厌的就是市场化。因为市场化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平等(网络啦,发表出书的权利啦等等),无形中也就削弱了他们的特权。她有篇文章,看了后给我的感觉是她多么怀念毛时代,市场化又是多么的让她暴跳如雷。她,包括张炜等,都希望建立起一种文学界的秩序,来遏制市场化的影响。他们已经占据了很高的位置,最大的资源,但是还不够,还要对通过市场化得以生存的那些文学加以打压,以确立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这类作家,你想让他们反省是不可能的。

问:你对被贴上“女作家”标签这事有什么感觉吗?

答:我当然首先是个作家。如果别人说我是女作家,那意味着我要付出更大努力来争取自己的地位吧。迄今为止,我做得很好,令当今文坛刮目相看。

问:你是否将女权主义运用到你的作品中去?西方的女权主义同中国本土的女性主义有什么不同?

答:我不可能有意识地将观念运用到创作中去,那是违反我的写作原则的。我读过一点点女权主义的书,我想对于中国来说,那些观念是很好的。然而在中国,女权主义也染上了“中国特色”,有人还说必须强调这种中国特色。一九九八年召开了一个女性文学会,有各级领导在会上发言,然后表彰女作家。差不多国内所有的女作家都得了一个女性文学奖。(笑)也许在一些批评者看来,只要是个女的就一定是女性写作。假如真是这样,事情就太好办了。什么是女性意识?谁都知道这个意识是从西方来的,难道中国古时候就有女性意识吗?这种事情上也要搞中国特色,就会变成一场时髦闹剧,而且反映出女性无法独立,必须攀附的悲哀现状。

问:我认为你是更加先进的那一类。你的写作是真正个人化的,反传统的风格,你经常描写有优越感的女性人物。

答:我的确有优越感,有时还有英雄主义的感觉。最重要的是我是从潜意识出发来写作,这才有可能反叛到底。在中国,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女作家用我这种特殊方法创作。潜意识的力量是很大的,你想想看,这种东西已支持了我近二十年不间断的创作!从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了彻底非理性的写作是最好的写作。我的实践越来越证明了这一点。

问:还有什么其他作家对你有冲击吗?你同魔幻现实主义有关系吗?

答:按我个人的划分,博尔赫斯才应该叫魔幻现实主义。他的所有的作品都与大众公认的现实无关,他描写了一个内在的世界,他自己的现实,灵魂的现实,那个现实魔幻得不得了。他太怪了,我想,即使在其他国家,真正懂得他的作品的人也不多。比如略萨,就是一个读不懂博尔赫斯的二流作家,所以他才得了诺贝尔。(笑)这也是我决心写他的评论的原因。当然即使写了,也还是没多少人懂。但不是已经造成影响了吗?我高兴做这种事。

问:你觉得马尔克斯怎么样?

答:我只喜欢他的几个中短篇,他的长篇不太好,基本上是观念写作。

问:在你的小说里,你描写的是梦一样的现实吗?很多人这样说。

答:那是马尔克斯才这样做。他的作品大部分是关于那个表面的“外界”的,我不是那种作家。我只对内在的世界有兴趣,我要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排除表面世界的干扰。现在中国文学界有种说法叫“世俗关怀”,什么是世俗关怀呢?那就是关怀表面的东西,很多人认为表面的东西能使他们充分满足,中国人不重精神。我要搞的是“深层关怀”,现在知音还不够多,将来会多起来的。

问:虽然你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在作品中排除外界入侵,是不是下意识里有政治因素干扰?

答:我不这样认为。从年轻时代起我就不那么自觉地想过这类问题。我认为,如果你要改变世界,你首先要改变自己的灵魂。我一直在挖掘灵魂深处的东西,企图弄清那种东西的结构。《黄泥街》是我的第一篇作品,它还不太成熟,在这篇作品里我很犹豫,一些材料来自表面感受。但即使在这第一篇作品里头,一些内在的描写也已经出现了。比如那种强力控制下的自发挣扎,不自觉地呈现了内在的精神原型。通过写《黄泥街》,我认识到了我的真正的目标是要写那种具有最大的普遍性的文学,也就是所谓“纯”文学。我想国外之所以接受我的作品也是由于这一点。

问:我觉得你的作品应当属于现代主义,你怎样看这个问题?

答:我的作品确实属于现代主义,但我也被早期的作家影响,例如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但丁、歌德,还有圣经故事等等。现代主义是从古代发源的,文学的暗流一直存在着,只是浮躁的世人不去注意罢了。我努力学英语,就是为了阅读西方经典文学,我以后还要读荷马等人。我一直不自觉地吸取西方的营养,直到这几年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在用异国的武器对抗我们传统对我个性的入侵。

问:你对美国当代作家如何看?

答:不客气地说,我认为大部分当代美国作家的作品不如过去的作家。总的趋势是表面化。美国人的国民性同中国也有相似的地方,深入不下去,但原因并不相同。不过总的说来,美国还是有很多高层次的读者,编辑中也有不少厉害的,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纯文学。不像我们这里,关于这种常识问题还要大张旗鼓来讨论。但毕竟,中国也向纯文学起步了。

问:你在青年读者中应该有市场,我认为你的文学属于未来的青年。

答:也许吧,我向读者提供一个美丽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比表面的所谓“现实”重要得多。这个梦幻般的世界比我们的“现实”更大、更深,人类永远在探索它,但永远不可能把握它。从古至今,艺术家们的探索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当然希望我能感动年轻一代读者,尤其那些三十岁以下的。

问:你对中国文化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