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第2/3页)

“如有强大的精神力/把各种原素/在体内凑在一起/没有天使/能够拆开/这合二而一的双重体……” [177]

整篇《浮士德》就是在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人性的奇观当中写下的,作者不是要说明,他只是要创造,只有在创造中,神秘的美的模式才会反复再现。这种特殊的凭空创造就是作者的动机,其呈现的模式则是生命律动的透明模式。作者为了对生命追根究底便选择了这种有点神秘的方式——唤起灵魂深处的幽灵,让它们控制住书写的笔,营造出从未有过的氛围,让幽灵在照亮人类记忆冥河之际也照亮自身。

真的有那样一条黑暗的河存在于人类史上,它在深而又深的地壳下面,对它的描绘是一代又一代最敏感的艺术家们的终生夙愿。作者就是这支天才队伍中的一员。历经六十年酝酿的《浮士德》所怀的野心,便是要将根源的世界和支配这个世界的不可捉摸的机制一层一层地展示于读者面前。实际上,这是一项看不到目标和终点的工作。作者将自己在冥河中的探险借浮士德的口这样说:

“哦母亲们——让我凭借你们的名义吧——你们登极于无边无际之中,永远孤居独处,却又和蔼亲切。在你们头顶周围,飘浮着生命的种种形象,并没有生命,却活泼敏捷。凡在所有光彩与假象中存在过的,仍然在那儿活动着;因为它们希望千古不灭。于是,万能的母亲啊,你们便将它们分摊给白昼的天篷,给黑夜的穹隆。它们有一些走上了吉利的生命之途,另一些则只有大胆的魔术师才能探访……” [178]

作者就是那位大胆的魔术师,他历尽艰辛到达了原始记忆所在地——精神母亲现身的处所,他看见了人所无法看见的千古不灭的景象。他身揣发光的钥匙像一只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地将那永恒不破的黑夜照亮。也许那河直到今天仍然静静地、不为人知地存在着,但陌生的来客不是的确已经拜访过它了吗?反过来说,河就是依靠天才而得以存在的。百年一次的拜访激活了它的河水,使它不致于从人的宇宙里消失。这样看起来,《浮士德》的野心不是要写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它要写的是艺术史,或者说,它要将那个由天才们一段一段写下的历史作一个全面的观照与凸现。这种特殊的、隐蔽的历史的书写就同历史本身一样是不可思议的,它彻底排除表面的理性,只借助于灵魂深处爆发的创造力与直觉,而每经一次爆发,直觉便发展为更高的新理性。就这样无规则可循地一轮一轮向内深入。而书写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无时无刻不为否定精神和虚无感折磨。“我的幸运可不在于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 [179] 追求毛骨悚然的感觉就是主动进入这个不可思议的历史,在恐怖惊险的承前启后的运作中获得自由的灵魂。为难以名状的痛苦冲动所驱使的这位艺术家,就这样怀着模糊的预感,一头扎进那无路、无光、无意义的处所,以充足的底气完成了对真理的探访,为我们带回了这部不朽的《浮士德》。他曾经看见的,也许永远讲不出来了,能讲出来的只是心的体验,但那河,不就是存在于许许多多的天才的体验当中吗?这是一切的钥匙,获得这片钥匙的后人可以再次闯到他去过的地方,将真理重新体验。

在这个剧的始终,宗教的情怀紧紧地纠缠着不信教的作者。也许从一开始,作者想要做的就是建立起一种同宗教具有同样高的境界的、却更符合人性的博大理想。这个理想的宗旨就是要让人按照人本来的样子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但是人本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返回起点已经做不到了,何况那起点也并不是人本来的样子,因为这个“本来”不是一个现存的模式,它要靠世俗中的人重新将它凭空创造出来,这就是一件万分复杂的事情了。人要进行这样的创造,就必须脑子里有种绝对的虔诚,有种超脱一切的模糊信念,这种类似宗教的境界,就是人的向善的最高理性,它的存在否定着现有的人生,它来自冲力中的“无”。也许它永远造不出理想化的人生,也许它最终也不过体现为一种企图,一种渴望,但在不懈的努力中,理想模式的结构确实已经在灵魂中呈现,作者的终极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世态人情我已看透,彼岸风光再也不作指望;只有傻子幻想云端有自己的同类,才会向那边眨眼端详;让他站稳脚跟,环顾一番!这世界对于能人干将不会沉默寡言。他又何须逍遥于永恒?他们所认识的一切都可以抓紧。他不妨这样顺着寿命漫步;幽灵出现时照样行走不误,前进途中他会遇见痛苦和幸福,他!任何瞬间他也不会满足。” [180]

这就是那个艺术生存的结构。人在尘世间勇敢地行走,遭遇一切,认识一切,彼岸和终极之美自然而然地在他头脑中出现。他用不着刻意去祈祷,行动本身就会带来类似忏悔的刻骨铭心的感受。他一定要抓紧每一个瞬间细细地体味,他一定要将创造当作生活的第一要义,否则那种崇高的理想人生便不存在。任何的放弃与懈怠都意味着跌回这个他要否定的人生,同时也意味着灭亡。作者是通过艺术实践发现他的精神生活的格局的,导致他走上不归路的既是体内压倒一切的生命力也是那种顽强到不可思议的意志力,也许这就是创世的第一个“人”身上所应具备的条件,二者缺一不可。生命的冲动在动植物中更为直接强大,但来自于冲动的意志力却是人所独有的,意志力可以使人的冲动朝着精神领域转向。靠这种意志力发展起理性王国的艺术家所达到的境界充满了宗教的氛围,因为宗教和艺术同是人类最高精神之体现。艺术境界中的人的意志力是种积极的、创造性的意志力,它不但不阻碍人性发挥,反而激发它;而宗教提倡的那种意志力往往是被动而退让的,如玛加蕾特的自我惩罚,一种不结果实的、消极的自戕。梅菲斯特对浮士德的胁迫、压榨,最后迫使其爆发并在爆发中转换能量,这一切都是为了树立起那个大写的“人”字,为了使不存在的理想存在。这样的宗教,是需要人用行动追求出来的宗教,或者说人一追求,终极之美就现身。人所信仰的是内心深处那股神奇的力,和力当中包含的高贵意志。产生这种信仰是一种再自然、再符合人的本性不过的事,作者通过《浮士德》要将这一点说到底。

《浮士德》中还有一种企图,那就是要将欲望的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形态追踪到它的本源,从源头来看它的机制如何启动。请看浮士德同少女玛加蕾特的狂热恋爱是如何在魔鬼山上得到再现的。那是一座发了疯的山,一切表层的理性统统让位于粗野有力的冲动,魔鬼精灵们心中的权威不是现成的理念,而是冲动中产生的某种模糊透明的预感,它也就是尾脊幻视者描绘的那种东西,它使人的追求轨迹变成一个圆圈。当那种预感占了上风之时,飞箭一般射出去的欲望的轨迹就遵循一股拉力渐渐变成弧线,欲望转向,直至回到它的源头。再看欲望皇宫内部的运作。当欲望高涨,淫恶泛滥,理智的堤防快要崩溃之际,拯救的法宝并不是抑制欲望使其就范,而是让欲望在转向中得到更大发挥,使其闯出一个新天地,在认识中建立新理性。梅菲斯特让皇室的官员们认清金钱的虚幻本质,让整个王国自己对自己作战都是为了这种转向,这种向根源的回归。转完这一大圈人才会恍然大悟:坚不可摧的理性来自于永不衰竭的欲望,欲望又有赖于理性得到保持和更新其形式。在梅菲斯特的导演下经受了考验的皇帝,其认识无疑又加深了一层。海伦的例子也是种很好的启示。以爱情为生命的她并非没有理性的“祸水”,在她身上体现出人类永生的理想。对海伦来说,活着就是为了追求爱,活一天就要追求一天。她也尝试过做淑女,但那实在不符合她的本性,她也不需要那种已经过时的、陈腐常套的理性来束缚自己,她内部的旺盛欲望的出路只在于再来一次不顾死活的爱,在爱当中升华出新的理性。爱是她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如果她不具备那种敏锐的预感力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海伦在事发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