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夜总会的妈妈(第2/3页)

“你看呢?”

有一次,她同一个样子难看的驼背老汉离开夜总会,整整失踪了一个月。后来她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吕芳诗等待琼姐将原委告诉她,她知道她一定会。有一天她终于说起了这事。她说老汉是她父亲,他很早就从家乡出走到了大西北,在那边的荒地里栽种红柳。他经常到京城来找琼姐,他想要女儿同他一起去西北,在那种纯净的空气里生活。琼姐并不是一点没动过心,因为她父亲是个很会描述的人。有好几回她都差点跟父亲走了,但在最后关头又改变了主意。这一次,她把夜总会的工作都交给了副手,本来是打算去西北试住半年的。可是住了一个月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崩溃了,于是不顾父亲的劝阻赶了回来。

“西北的风景不美吗?”吕芳诗问。

“美极了,无法形容。是种让人发狂的美。我父亲当年就是为追逐那种美,一直追到了西北。天哪,我真说不出来!”

吕芳诗小姐从琼姐那冷峻的表情里看出了大西北的美景,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她不忍心再追问琼姐了,只是一个人独自痴迷地想象着沙漠和冷月,想象在天穹里独步的滋味。她听到琼姐在说:

“原始森林最适合你我。”

隔了好些年,琼姐又一次说这句话。这一回吕芳诗觉得自己有些听懂了。因为她想起了这些年里头夜总会里发生的事,想起了她同男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在一个仅仅有沙漠和冷月,小河和红柳的地方,琼姐和她这样的女人确实不能久留。她们这样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吕芳诗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俩都竭力要摆脱某种东西。在以往的日子里,那种东西时近时远,只有夜总会沸腾的生活可以让她忘记它。那也是为什么琼姐要既当经理又当妈妈的原因。而且,她俩都爱眼前的这种生活。

琼姐的男朋友小五据说比她小十六岁,她同他生了一个女孩,已经5岁了,可是他们至今没有结婚。在这方面,琼姐似乎是个彻底的享乐主义者。小五有点怨恨她,可又欣赏她。琼姐去大西北时,父女俩痛哭了一场,以为她不再回来了。琼姐时常遭到小五的殴打,有时忍无可忍,她会奋力回击。小五的鼻梁就被她打断过一次,后来花了昂贵的手术费将其复原。她评价小五说:

“他缺乏文明的素质。我同他的关系是一种凑合。”

可是他们一直凑合到了今天,而且凑合得很有乐趣。

琼姐,小五和老五金商之间的三角关系整个“红楼”全知道,琼姐也懒得去遮掩。倒是旁人常常觉得要为他们遮掩一下,结果弄得这些管闲事的人们自己很尴尬。老五金商已经70岁了,样子极其衰老,可是头脑里的智慧不减当年。在琼姐眼里,他的魅力胜过大批中青年男性。一年里头总是不定期地有一次,这两个人会登上飞机飞往南边的某个小岛,在那里过上一星期销魂的日子。她一走,红楼的管理就大乱,原有的秩序荡然无存。一些小姐甚至同外面的人里应外合,将夜总会的保险柜都撬开了,导致惨重的损失。

这位妈妈回来之后,皮笑肉不笑地听完会计等人的汇报,却并不去追究。后来简直就将那事忘记了。也许是因为她洞悉人性,对这种行径早就有所估计?没有人知道这种事,连吕芳诗小姐也弄不清。

在“红榜”顶层的阁楼里,在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射进来的斜阳之中,琼姐面带微笑地向曾老六透露了“红楼”糟糕的财务状况。这是一间奇怪的玻璃温室,里面只放了几把简单的木椅子。踏进这间房就像进入了太空一样。人在房里说话有回音,并且会无端地觉得那些玻璃上有自己的重重影像。琼姐一般不到这里来,只有在需要同人进行某些郑重的谈话时才会来。这一次,因为曾老六绝望地向她打听吕芳诗的下落,她就带他来了这里。

“妈妈有什么打算吗?”曾老六问,同时就被房里响起的回声吓了一跳,并因此而脸红了。

“能有什么打算啊。到明年年底就收场吧。”

“去大西北吗?”

“哈,你也听说了!不,不去大西北,我要另起炉灶。”

琼姐眯缝着眼,似乎在观察那一团云彩里裹着的东西。然后她挺直了上身,压低了声音说:

“对于我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了吧?这是‘红楼’人的风格。”

“我明白了。”曾老六沮丧地说。

他也将自己那暗淡的目光转向那团云彩。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内面那黑黝黝的处所里有一些磷光在闪烁,而且还发出细小的啪啪的响声,像用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他们一块从楼上下来时,曾老六一下子感到了极端的饥饿。他匆匆地赶到街边的小面铺吃了一大碗酸辣面,吃得全身冒出热汗,双目炯炯发光。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曾老六,你踏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小道啊!”

他一出面铺就看见她的车子过去了。她显得精神抖擞。

曾老六想起来了,这位妈妈曾对他说过,吕芳诗小姐是个对生活非常认真的女孩。“我也是。”当时她嘲弄地补充说,“我和她有时看上去就像丧家狗一样。”她说这话时他同吕芳诗小姐刚刚认识不久,彼此之间刚刚开始那种追逐游戏(一开始就是他追她)。曾老六没想到这种游戏持续到了今天,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

琼姐同曾老六谈过话之后就陷入了债权人的包围之中。他们都威胁说要将她送到牢里去。他们当中有一位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一个玻璃水果盘用力砸向琼姐,她立刻昏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她昏过去,周围的员工就跑开了,好像急于摆脱某种干系一般。琼姐在她的办公室里一直躺到半夜,她额头上流出的血在地板上有一大摊。窗外的凉风吹进来,终于将她吹醒了。她全身疼得像针扎一样,而且想呕吐。

有人将门把手弄响了。琼姐高声发问:

“是老D在那里吗?喂!”

是老D,老D溜了进来,一脸委琐。这个年老的五金商越老越难看,而且因为高度近视已经差不多半瞎了。平时他走路要人搀扶,现在却独自摸到这楼上来了。琼姐很意外。然而,老头并不是来送钱的,他是来同这位妈妈“共度艰难”的。琼姐很高兴这个瞎子的到来,她在呕吐之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似乎要从他那衰老的躯体里头吸取力量。他们就这样偎依着坐在地板上,一直坐到天亮,员工们走进办公室。他们将这两位一体弄进轿车,开往某个度假村。据说后来五金商从度假村逃跑了。他对人说:“我可不想做替罪羊,妈妈也不会同意的。一人做事一人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