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之间的表演读《神曲·地狱篇》(第2/2页)

骨和肉的形体时,我的行为

不是狮子的,而是狐狸的行为。

什么狡猾阴险的手段我都熟悉,

并且把它们使用得那么巧妙,

我的名声传到了天涯地角。” [39]

二十七歌中具有魔王与教士的双重人格,无比贪欲又始终不放弃禁欲努力的归多,他的一生,包括成为幽灵后的日子,是一首极其悲壮的人性之歌。他死后被囚禁在火焰里,发出的声音是被他谋害的那些人的复合的声音,那种羞愧与哀痛是无法形容的。他已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却还对他说:

“不要比有人对待你那样更冷酷,

你的名声才好保持于人世而不坠。” [40]

声名狼藉的归多死后为什么还要如此关心自己的世俗名声呢?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这又应验了那个原则,即,只要还没有放弃努力,就有可能得救;只要精神还未死亡,肉体就有可能向善。归多的关于他的世俗生活的长长的辩护并未撇清自己(这不是他的目的),只是加深了内心的折磨。他一面忏悔一面又冀求,这种方式是内耗的、永远没有结果的,只有强盛的生命力可以促使它不断持续下去。掌握着两把天国之门的钥匙的艺术家,既像混世魔王,又像清醒的审判者,其“逻辑家”似的生活态度令人深思。假使他一直坚持做束绳僧,不犯罪,不介入世俗,他的“名声”也许会要好得多。但那样一种名声却是一种虚名,也不是他真正要追求的名声。那么这个恶行累累的人,他追求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名声呢?他已经通过他的长篇叙述说出来了。这是一个不屈不挠地同自己的罪恶斗,每犯新罪必痛悔的,伤痕累累的人的形象。他要将内心的斗争昭示于众,让人看到他的顽强,他的坚韧,他的永不放弃,这便是惟一的、他要追求的名声。这个名声一定会因他的努力而在世俗中显现。“我”所说的“你的名声才好保持于人世而不坠”,指的也是这种名声,而不是那种虚假的溢美之词。“黑天使”为了让他保持人格的完整,拒绝让他升天,将他打入地狱,继续他的二重生活,就是以这种特殊方式来成全他。

第二十九歌里的景像同二十七歌也很相似,只是更为阴沉黑暗。底层“恶囊”里的人成日在瘟疫中呻吟,腐烂的肢体发出恶臭。这种地方的人除了被毁灭之后再“从蚂蚁的卵里重新生长出来”这种希望之外,不会有别的希望。这是一种全盘否定的灵魂结构。这种密不透风的窒息似乎还不够,幽灵们还出于本能不断自我折磨,每个人都为止奇痒像刮鱼鳞一样从身上抓下那些痂皮。尽管处在生不如死的境地中,一旦涉及有关世俗名声的事,他们便立即振作起来,极为关心地来听取来自上面的信息。

“我”深知这些幽灵的心思,便对他们说:

“为了使你们死后的名声

不致从上界人的心中丧失,

而可以多年存在下去,

告诉我你们是谁,属于哪个民族;

不要让你们丑恶的和令人作呕的刑罚

把你们吓得不敢向我吐露姓名。” [41]

他们的恶名正是他们为之永远痛苦、忏悔的心病,他们通过公开忏悔让世人知道,有着如此腐败不可救药的躯体的他们,仍然在地狱里抗争,继续自我批判的事业,一刻也不曾放弃。反过来说,当他们在地狱中往自己腐败的身上施加刑罚时,也只有提及世俗的名声,可以使他们为之一振,获得新的力量的源泉。这些在尘世行使炼金术(或曰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的幽灵们,被打发到黑沉沉的“恶囊”里受惩罚。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他们的想象力才彻底放开,将见不得人的炼金术真正变成了模仿心灵世界(自然)的纯艺术,将他们在上界喜好挥霍精力的习惯变成了异想天开、勇于进取的创造力。

在这场灵魂的变故中,“死而后生”是其规律。幽灵们所做的,是让怜悯心死灭,亲手彻底毁掉已无价值可言的肉体,然后再“从蚂蚁的卵里重新生长出来”,以更强盛的生命力来再一次重新清算肉体在人间的罪孽。也许他们清算的时候内心并不那么自觉,但可以感到有种强力在迫使他们采取决绝的态度。

清算肉体的罪孽的方式除了自我折磨、相互咬啮、不断蜕变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诉诸行动的复仇,它是以极端条件下的加倍想象来实施的。第三十歌中受别人唆使伪造了金币而遭致灭顶之灾的亚当谟师傅,在地狱里四肢被绑、寸步难移。在这样的处境里,如果他还要将世俗的情绪在地狱中继续发泄的话,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想象了。于是他在复仇的焦渴中反复地想象清泉,在身体的无能中不停地诅咒仇人,并设想报仇的情景。他的这项事业使他心中的烈火烧得更旺,所以他的形象显得还是那么有生气,丝毫没有萎靡的迹象。其他那些犯同样的罪,浑身发臭的囚犯也毫不示弱,每个人都将生前的恩仇记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和解的意愿,而是要永远记仇。

当“我”看到地狱里这相持不下的丑陋景象时,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我为自己也为人类羞愧,觉得自己沉溺于这类世俗的争斗真是可耻,这类争斗似乎使超脱成为了不可能的事;另一方面,我又为自己的俗气的“爱好”辩护,因为同情心已在暗中深入到了骨髓。最后浮吉尔教导我说:

“不用这样羞愧已能

洗刷比你所犯的更大的过失:

因此抛去你的一切烦恼吧!

万一‘命运’女神又把你带到

人们在作像这一类的斗嘴的地方,

你要想到我是永远在你的身边:

爱听斗嘴的愿望是一种庸俗的愿望。” [42]

浮吉尔的心愿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是精神与肉体的永恒对立之体现。他到底是真谴责还是假谴责?也许他没说出来的话是:沉溺于世俗之恶时,只要不忘理想的存在就不会真正堕落。人出于本能要关怀肉体的需要;人同样出于本能却要将这需要转化成精神的渴求。所以两方面缺一不可,只有如此,生命之树才会长青。所以浮吉尔的谴责是必要的,“我”也不会因为他的谴责就放弃对世俗事物的兴趣,而会在他的反复无常的态度中去领略他的真实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