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第2/4页)

路人当中有一位挑着一担柴的老汉。老汉将柴捆放在街边,仔细打量了一下远蒲老师家的大门,大声说:

“正是这里嘛。”

我们围住他,异口同声地问:

“他怎么样了?”

“他?他已经不行了。”

“死了吗?”

“你们说到哪里去了,他怎么会死呢?”

我们要向老汉打听发生的事情,他却不耐烦了,推开众人,挑起他的柴捆就走。我们很气愤,纷纷咒骂老汉,说他是在卖关子,愚弄大家。只有老汪一个人靠在大门上发呆,他眼泪汪汪地说:

“挑柴的老汉会不会就是远蒲老师呢?”

“老汪啊,你是伤心过度了。”黄姨拍着他的背,想安慰他。

“天这么黑,谁也没看清他的脸。我揣摸这件事,觉得这个老汉就是远蒲老师,他是回来看看的嘛。”

虽然老汪的话荒唐透顶,一点都不应该相信,但大家都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了。站在他旁边的黄姨掏出手绢,一个劲地抹起眼泪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呢?

到了星期二,老汪的儿子阿林就发现了远蒲老师的行踪。远蒲老师在城东的市场那边卖甘蔗。他租了一个摊位,将甘蔗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一块木板上。买他的甘蔗的大多是孩子。

远蒲老师成了小贩了。这个消息令人沮丧,索然无味。很多人都偷着去看他,我也不例外。我在离市场远远的马路对面站着,打量被一群孩子围着的远蒲老师。他一心一意地做生意,仿佛生来就是个小贩。我想,他家也不回了,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回忆起我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当时他谈到他的野心是要搞清他的年龄和生日。现在他忽然从熟悉的环境中消失,另起炉灶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莫非是为了那个目的?他怎样去着手达到他的目的呢?

我们小城的人,都有一些小小的梦想,对于自己的命运,我们也存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就是我们为之郁闷的根源。先前远蒲老师在家里时,我们将他看作救星,现在他丢下了我们,我们的生活当然是每况愈下了。比如说我,就对自己在旅馆的那份工作一点都不满意,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行尸走肉。我之所以努力讨好远蒲老师,是想从他那里学些知识,借以摆脱旅馆的工作。我还年轻,还可以奋斗。在我的记忆中,远蒲老师从未向我流露过他的才学,他似乎早已丢失了那些东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某些古怪的念头中不能自拔。他劝我不要丢掉旅馆的工作,因为“那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他说这话时很严肃,绝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每天坐在柜台前登记来客的工作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我站在马路对面观看远蒲老师卖甘蔗,我感到了有种新的、陌生的东西在我心里头萌芽,那是什么呢?

远蒲老师并没有住到刘公庙去,他就住在他的一个学生的家里,那一家离市场不远。我等了好久他才卖完甘蔗,然后他就收了摊子,回他学生的家。

他的学生也是一个老鳏夫,约莫有五十岁了。这人我认得,他在城里捡垃圾废品为生,我们叫他垃圾老汉。不过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远蒲老师的学生,这一次别人才告诉我。垃圾老汉家有两间房,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酒瓶子啦,铁丝啦,旧书报啦之类的废品。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收来许多一米多长的头发,这些头发全编成了辫子,一条一条地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枯死的槐树上头,风一吹,就像许多飞蛇在乱舞。我曾经卖给垃圾老汉一个旧铜香炉,所以去过他家。我认为,这个人是本市最古怪的人物之一。

我远远地跟随远蒲老师,待他进了屋之后,我就过去敲门。开门的是垃圾老汉。

“我来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支铜拐杖,你收不收?”我站在门口说。

他将我让进去,他的脸上表情呆板。我打量着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心里猜想着远蒲老师可能在后面那间房里吧。不料他从乌黑的帐子里头发出了声音。

“阿苕啊,你不要挖空心思跟着我嘛,你有你的事情嘛。”

垃圾老汉似乎怕我打扰了他的睡眠,就要我到另外一间房去。这间房更破,连床都没有,就架一块门板当床。我的眼珠溜来溜去的。

“你是找他的小鸟儿吧,早就放飞了。原来还有些白鼠,也放走了。他不愿意给自己增加负担,这种事上他是很精明的。”垃圾老汉说。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吧?”我有些嫉妒地问。“这年头,谁会很愉快呢?”他茫然地笑了笑,“他是我的老师,我总不能不要他住在这里吧,再说我也愿意。”

我还想说点什么,远蒲老师已经在那间房里吼起来了。

“你没有你的事吗,阿苕?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啊!”

我以为他要来打我了,就抱着头冲了出去。

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回想远蒲老师惨不忍睹的现状。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地自暴自弃,将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了呢?我抬起头来看街上的人,我看到他们那惶惑的眼色,他们全都弓着背匆匆地行走,像一些逃难的人。当他们经过远蒲老师那栋小木楼的时候,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这些面熟的人,他们全都怀着另外的心思。

老汪还守在那张大门旁。他才是真正的家猫,主人已经走了,还死死地守着房子。倒是那两只老黄猫再也没见到过了,它们大概也继承了远蒲老师的性情吧。

“我今天又看见他了。”老汪仍然是眼泪汪汪的。

“他好吗?”

“怎么会不好!他活蹦乱跳的,装成一头山羊,我还是认出了他。你看看这张木门,这上面的木纹热得发烫呢。”

我不想听他的疯话,我要回家。他在原地喊道:

“你从他那里什么都得不到!”

远蒲老师不再做我的知心人了,他的小木楼长年锁着,他自己住进了垃圾老汉那破烂的家,干起了卖水果的营生。我看见他卖过甘蔗、苹果、梨,还有荔枝。我的要改变自己处境的想法是落空了,而且我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已经不认为我的处境是可以改变得了的了。站在三流旅馆的前台接待客人同站在一流大学的讲台上授课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想到远蒲老师,他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身体力行地否定了他自己青年时代的奋斗目标,这肯定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久的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们小城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同远蒲老师交流的习惯。我们不去市场,因为在市场里,远蒲老师绝对不会理睬我们;我们也不去垃圾老汉的家,因为垃圾老汉十分反感我们的骚扰。我们仍然在小木楼的门前聚集,我们就像落在那门前的乌鸦。现在,即使是竖着耳朵听,也什么都听不到,大家只好作罢。于失魂落魄之中,由老汪首先开口,我们相互诉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