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第3/6页)

“还不是我妈妈那伙人。他们也想到夹墙里头去坐着。我看呀,他们是舍不得那些好玩的事,所以就变成影子来吓人。他们才吓不倒我呢。”

我曾经偶然想到,我们麻村有那么多的空房——仓库啦,工具房啦,烘房啦,某一家迁走后留下的祖传的旧宅啦,就那么空着。平时是没有人到它们里头去的,所以这些空房里头都有股墓穴的气味。自从黄花带我去了那间仓库,我们在里头待了一阵之后,我就注意起这些地方来了。我观察到麻村的人们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些地方。几乎每一个人走过了空房之后,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有的还将脑袋从缺了玻璃的窗口伸进去探那么几探。看来,麻村人是绝对没有将这些废弃的空房遗忘的,说不定还日夜牵挂着呢,是不是每间空房的夹墙里头都端坐着一个舅公似的人呢。有一天,我发起狠来挖掉了那间从前的烘房里的好几块砖。可是烘房的墙并不是夹墙,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坐在里头了。黄花对我说了谎吗?我又去了其他的旧房子,当我站在它们里面时,阴森的寂静时常吓得我落荒而逃。那种静,不是一般的静,我只要一关上门,房子就变成了地窖。黑暗潮湿的感觉是从身体内部生出来的,我是被自己吓着了。

“黄花,你的舅公还在仓库里吗?”

“我舅公从不在一个地方待着。”

“那么他在哪里呢?”

“他呀,我去找他时,有时就找到了。平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黄花不乐意我盘问下去,她朝我一瞪眼,说她心里烦得很,因为她妈妈又在家里绝食了。妈妈一绝食就得躺下,而她自己就得干好多的活,有时干到半夜都干不完。“我可不愿干活,我想跑开,可是舅公又不答应。”黄花捡起一块鹅卵石往塘里砸去,我很少见到她这么愤怒。看来她一点都不爱她妈妈。她翻了翻白眼,想出一个主意。她要我夜里到她家里来帮她舂米,这样她就可以偷跑出去采灵芝。我觉得她的主意有点奇怪,我自己也有活要干,怎么可以跑出来帮她干活呢?当然硬要这样做也可以,但是她有什么理由逼我这样做呢?黄花是个做事不需要理由的女孩,她说出她的念头后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烘房的屋檐下胡思乱想。

当天夜里我没有去她家,因为我要赶着编草鞋,家里人没有草鞋穿了。我编完草鞋去睡觉时,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黄花的爸爸的喊声顺风传到我房里,怪凄凉的。他喊的是黄花,大约小姑娘又跑掉了。她爸爸喊完,她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也是喊她,歇斯底里的,咬牙切齿的,好像要咬她一口似的。她不是在绝食吗?不是气息奄奄了吗?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来喊叫呢?听那声音就像一只母老虎在咆哮呢。我从床上坐起来时,看见一个黑影溜进了屋。是黄花,她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她马上要走,她妈妈在等着要喝灵芝汤呢——喝了这个就又可以继续绝食了。她走后我点起灯来看手里的东西。这个东西并不是灵芝,有点像动物的内脏,轻轻一捏,就渗出血来。我一恶心,就将它扔到了地上。它在地上发出微弱的磷光。

“小兰,你在干什么呀?”妈妈站在门口问道,“这是一朵灵芝,你把它扔在地上了。”

她弯下腰捡起那个东西,轻轻巧巧地回她房里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低着头,谁也不看谁。吃完饭我就收拾好碗筷,然后出去割猪草。妈妈喊住了我。

“你早点儿回来喝灵芝汤。”她说。

“我不喝。这是从得怪病死掉的人的坟头上采来的。那人死后又复活了,躲在村子里头。除了黄花,你们都看不见他,我只见过他一次。”

“你说的事很稀奇,但我和你爸爸都经历过这种事。一个人死了,坟头上长出灵芝来,是很自然的。为什么这灵芝就不可以吃?我们要吃的。”

“妈妈,我问你,人怎么可以不吃不喝坐在夹墙里头呢?”

“这种事现在稀少起来了,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啊,想进去就可以进去,你爸爸都在那里头坐过三天三夜呢。”

我才不喝那种污血做的“灵芝汤”呢。我割猪草的时候又割到了那间烘房的门口。门已经朽烂了,白蚁在上面爬行,屋里面像有动物在活动,推开门望进去,却又什么也没有。有人坐在烘房的杉木皮屋顶上唱歌,是一个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没穿衣。

“金稻穗啊,金太阳……”他唱道。

我仰着头看呆了。这个小孩,不是灰禹家的吗?过了一会儿他就下来了,这回我看清了,他穿着裤衩和背心呢。

“小兰姐姐,黄花要我带你到她那里去。”

“黄花在哪里?”

“就在这屋里嘛,上回你不是进去了吗?你那么快又出来了。”

我们推门进去之后,他就搬开了那几块活动的砖,里头黑糊糊的空间显了出来。

“你进去不进去?”他叉着腰,挑衅似的问。

我放下装猪草的篮子就爬进去了。然后那小孩又将那些砖堵上了。

在黑暗中,我看见黄花了。不,应该说,我根本看不见黄花,但我知道她坐在我对面。阴湿的气体从我内部生出来,我又害怕起来。当我伸手去摸索的时候,我吃惊了:里头怎么这么宽敞呢?我根本摸不到墙。我又走动了几步,还是摸不到。虽然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还是感觉到黄花在我对面笑。我担心我的耳朵坏掉了,就揉了揉耳朵。这一揉,就像捅了马蜂窝,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包围了我。

我终于摸到了一根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粗大的树根。树根怎么会长在夹墙里头呢。当我握住那树根时,它就抖动起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紧握它向上面攀爬。我爬了一会儿,嗡嗡嗡的声音在我脚下远去了,我觉得自己不再在夹墙里头,而是到了半空。那么,这树是长在空中的吗?我刚想到这里,脚下就踩着了硬地。

我的身旁有一个人在挖土,在微光中我看见他站在自己挖出的坑里,那坑已挖了半人深。我问他是不是挖坟,他说是的;我又问他给谁挖,他说给黄花的妈妈挖;我问他黄花的妈死了没有,他的回答很奇怪,他说:“怎么会死呢?人死了就不用挖坑了。”他这句话使我寻思了老半天,然而还是想不通。我想到黄花的舅公,他不是也没死吗?

“你是谁家的?”那人突然问我。

“我是徐良家的啊。”

“徐良家的?一边待着去吧,还早得很呢。”

他将挖出的泥沙用力甩到我身上,我躲避不及,被眯了眼,啊呀呀地呻吟起来了。接着我就听见这男子在同黄花说话。他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