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第2/5页)

“没有什么,问问罢了。三爷原先肠胃好,又能怎么样?”

“他可是一位英雄!”

妈妈的语气里有深深的责备,她始终忘不了失而复得的金条。是因为那些金条,我十七岁了还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白天不干活,夜里不睡觉。我想,妈妈养着我这样一个废物,一定特别心烦吧,可她掩饰得多么好啊。

街坊们都将那些随手放在门口的家庭用具收进屋里去了。我还注意到,天一黑,他们就将大门用木栓插得死死的。他们知道小偷又开始猖獗了,但却没有年轻人再同胡三老头一道抓贼子了。也许他们认为胡三老头快完蛋了,担心同他一起干会遭到报复吧。“英雄只能有一个”,这是妈妈告诉我的。胡三老头又能坚持多久呢?

当我犯了错误的时候,妈妈就会急切地对我说:

“新元啊,你跟了三爷去吧,我和爹爹都想要你跟了三爷去。那样的话,你就是死了也是值得啊。现在这种样子你有多么苦。”

“我要怎样才能跟了他去呢?他家里又没有我住的地方。”

母亲想不出要怎样回答我,就急得直跺脚,我赶紧溜出去了。

我懒懒散散地在街上走,我看见烧饼铺后面有小偷。那人看见我后,就装作买烧饼的顾客。我认得他,他的一只眼被胡三老头击肿了,一副惨相。我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我注意到这人的咬肌十分发达,他咬烧饼的样子令我想起老虎咬兔子。这个人五短身材,十分结实。他怎么会打不过身患绝症,瘦得如骷髅的胡三老头的呢?

“你们这个地方,夜里太冷清了。”他突然同我说起话来,眼睛死盯着我。

“可是也有的人夜里不安分呢。”我提高了嗓子,想引起店老板的注意。

我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心里恨不得自己的身体就此消失。

汉子站起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店老板走过来,摇着头说道:

“你这个小孩啊,身体有病。”

我把这件事告诉胡三老头,胡三老头虚弱的身体就在藤椅上动起来了。

“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你同他说话时,没感觉到他身上的鬼气吗?他是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了。但是有一些人离开了,我真想念他们啊。从前他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真正留下来的可不多。开始时,我每天夜里都要对付几十个呢。”

他用力坐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背上在出血,衣服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他让我搀他一把,我照办了,他的身体可真沉啊。我想,他身上的肌肉一点点消失之后,那些骨头就变成石头了吧。胡三老头站稳以后,突然朝前一扑,我听见了石头撞击石头的响声。我揉了揉眼,却看见他好端端地站着没动。

“他就躲在那里,”他指着前面说,“是我们的街坊将他引来的。我的拳头砸到他脸上的时候,心里一阵心酸。要知道这个人,他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当然,他从我拳头下面溜掉了,他才不会硬碰硬呢。这些人,刮秋风时,他们就缩得像树叶那么薄了,都可以飞起来了呢。”

我没料到他是这样看待那些贼子的,我一直认为他对他们怀着深仇大恨呢。难怪他夜里并不主动出击,只是站在街当中招引他们。但他为什么要招引他们呢?他似乎对这种事有瘾。也许,这就是妈妈为什么称他为真正的英雄?我决心向他说出我心里长久的疑问。

“三爷,我家的金条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他借用的,那个穷汉子。要是没有你家那些金条,他早就走了。那个人可是出色的人才。有一天,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胡三老头家的窗户又打开了,又是他的儿媳妇。年轻女人向街道两头看了看,皱起眉头来。接着她就向我招手,要我过去。胡三老头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过去了。

“老头子身上有尸臭,你闻到了么?”她说。

“没有啊。”

“我实在是不能忍受了!”她发出尖叫,像是要从窗口跳出来攻击我一样。

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出好远之后回过头一看,看见胡三老头和他儿媳妇并排站在屋门口说话。我太容易被惊吓了,可能是由于体质太差了吧。就在不久前的夜里,我看见这个儿媳妇,还有胡三老头的儿子,他俩一道将家里的东西往外搬。莫非他俩同贼子串通一气?他们抬的是一口雕花的大箱子,看上去里头装的东西很贵重。当时我正在观看胡三老头同贼子格斗,没注意他俩将那箱子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很气愤,脑子里掠过“家贼难防”这几个字。

胡三老头的家人都具有攻击性,他们属于我不能习惯的那种人。当然他们不随便攻击人。可以说他们从不主动惹事。只有当你对他们的生活发生兴趣,去同他们接触的时候,攻击才会发生。我十岁那年,胡三老头同我在他家门口玩扑克牌,我们约定玩输了的就钻桌子。结果当然是每次都轮到我钻。在第八次从桌子下钻出来时,我看到胡三老头家大门里头有非常吸引人的景象。小小的铺了花岗岩的院子里的地上摊满粉红、橘红、深红、洋红色的织锦缎,整个院落里焕发出美丽的华光。我忍不住跑了进去,一脚就踩在那些缎子上头。里头的四个人突然拥了出来,将我捉住。后来的事我就完全忘了,也许是因为太丢人才忘记的吧。我只记得是父母将我领回家的,我屁股上的伤使我一个月都出不了门。那件事之后我仍然在这条街上同胡三老头的两个儿子和儿媳相遇,他们那种内敛的、谨慎的样子丝毫不能引起我关于暴力的联想。

胡三老头虽然爱说话,却对我挨打的事不闻不问,他是有意这样的,大概他不想背后说家人的坏话吧。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更亲切了。他总是坐在门口,一张矮方桌摆在面前;我总是去他那里玩扑克。后来我的目光已经不再往那张大门里头打探了,那次挨揍的经历使我对院子里的秘密彻底失去了兴趣。昨天,胡三老头突然对我诉起苦来,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躺在那里,抖得厉害,我听见他的骨头啪啪作响,连他的眼球都好像变成了瓷球,在眼眶里擦出嚓嚓的声音。

“他们要我去死。这本来很好,可他们又不让我轻易死掉。他们要我受折磨,折磨!你懂吗?哼,你不会懂的!”

他一下子又发怒了。我非常同情他,同情得心都痛了。想起屋里那几个凶残的人我就害怕。不过我注意到胡三老头并不像我这样看待他的儿子儿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同他们有默契,这是怎样一种古怪的家庭关系呢?他们看着他时总是那种担忧的表情,可是到了夜里,当歹徒们冲上来袭击他的时候,他们绝不过来帮忙。我问过一次胡三老头,他告诉我说,那个时候正是一家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根本不可能醒过来,看见所发生的事。再说他根本不要人来帮忙,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