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族(第2/4页)

“你被逐出来了啊?你是因为行为轻佻被逐出来的吧?”

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羞愧慑住了我。啊,我真想钻进地下,再也不出来。我应该有一些年纪了吧,我也记不清自己多大了,怎么还是——行为轻佻?在家乡时倒没觉得,一到这里就原形毕露了。

同我说话的这个人贴在铁皮墙上——淡淡的一个影。我感到这个人充满了忧思。我问他我是否占了他的地。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

“这种地方的空间并不那么重要。我也只不过临时在这里歇一下脚。再说这是个公共报亭,谁能在这里久留呢?”

我放下心来,可是羞愧感却没有消失。我的手,我的脚,我的下巴,我脸上乱七八糟的胡子,我的俗气的嗓音,这一切都让我羞愧不已。还有被从大房子里逐出来这件事,我不能去想,一想就要发狂。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任何东西了。他在墙上嘿嘿地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笑我。

“你笑谁?”

“不笑谁。我们这种人,没事了就喜欢嘿嘿地笑两声。”

他的话很不中听。我实在不想待在这里,可是能去哪里呢?这个人挂在墙上,身上发出淡淡的臭味,他让我说不出有多么不自在。也许我身上更臭,只不过我闻不到罢了。我绝望地举起一只手放到眼前。啊,我的手掌变薄了,像两层皮包着骨头一样。还有,手的骨头也变得又细又柔软了。

“老兄,我看到你在挤压自己,很快你就会变成薄薄的一片了。”

他说完这一句话就从门那里噗的一声飘出去了。他离开的地方有一个人形挂在那里。我身不由己地往那上面靠,然后我又听到噗的一声。是不是我也变成了影,贴在这上面了呢?我还是看得见也摸得到我的手、我的下巴、我的肩膀、我的俗里俗气的脸,只是这些部件都变薄了而已。

我还是可以动。我迈步到门那里,从门缝里向外看。外面的光线已经不那么刺眼了,到处呈现出墨绿色。我看见垃圾箱那里有三条影子,他们谈话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他们在争夺被人扔掉的一个盒饭。开始吵得厉害,后来都妥协了,就轮流用手抓了吃。我想起了房子里面的厨师和肉汤,这些影子为什么不进屋里去呢?莫非也是被逐出来的?看来屋子里面的那一族都是有特权的。难怪他们说话之间流露出优越感呢。也许我刚到时他们认为我很重要,后来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墨绿色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了。空气中呈现出水汪汪的伤感的调子。我突然回忆起我出走到此地的原因,有人夺走了我的传家宝——一个贵重的砚台。我去同他打官司,遭到了惨败。我都差不多忘记这事了,现在才回忆起来。在马路上我一跳一跳的,身轻如燕。先前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屈辱感呢?看看这些从垃圾箱里拾盒饭吃的人吧,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缠绕在那根水泥灯杆上面了,他们心满意足地在休息呢。在睡梦里,他们的头部显出了原形,原来是三个三角脸的人。这些头颅睡觉也不老实,你碰我我碰你的,像小孩子一样顽皮。

马路的两边都有不少的老屋,我打量那些老屋,我觉得它们虽然破旧,灰色的墙和黑色的大门却透出一股傲气,让人感觉等级森严。很可能那些影子在房子里头进行着什么事业。我对直望过去,看见有一条又长又黑的影子从那屋檐处挤出来,又从墙上垂下来了。接着又有一条,也垂下来了。他们在水汪汪的空气里颤抖着,显得那么绝望。这栋屋就是我刚才停留过的老屋,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比原来沉着多了,但是还拖着一个轻佻的尾巴。”

有人在我的上面这么说,我抬头一看,是那缠在灯杆上的人。他们三个都醒来了,头部又成了浓黑的影,正在一伸一缩地朝我这边探望。

“那尾巴可能就一直拖下去了。他变不成我们这样的。”

我在人行道上跳了几下,我真是身轻如燕啊,我是不是可以飞?

我走到那两条挂在墙上的影子面前,我听到了哭泣声。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影子稍微浓一些,男人的影子不仔细看就难以分辨他的边缘。或许这是因为女人在生活中更用力一些吧。他们为什么事绝望?

“太阳又要出来了,我们迟早会无处可躲。”女的边哭边说。

“是你自己要出来的,人家又没有驱赶我们。”男的说。

“我在那里头就会自轻自贱。我宁愿铤而走险。”

“亲爱的,我太爱你了。”

两条影拥抱了一下,很快又分开了。

我的皮肤上有针扎的感觉,周围的墨绿色在渐渐变淡,是太阳出来了。两条影子都显得垂头丧气,他们在老墙上面拉得长长的,细细的,似乎他们想融进这百年老墙。他们会被太阳晒死吗?

太阳难以忍受,我只好又从那张门溜进了老屋。

“我又来占地了。”我向房内的影族们打招呼。

房内一片沉默,只闻到肉汤的味道。会不会像墙上的那两位一样,全都钻出去了?我摸到那张大床,床上空空的。我想躺上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种自卑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不是我的床,我怎么能躺上去?

那么我躺到床下面去总可以吧。我伸手往下面摸了摸,竟有那么多的蛛网,一抓一大把,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将那只手甩了又甩,擦了又擦,还是不舒服。手背痒痒的而且发麻,说不定有什么毒虫咬了我?我渐渐看得见房内的陈设了。我向那只巨大的土灶走过去。

“嘿嘿。”有人在灶前的壁上笑。

这是先前在外面碰到的那个人。

“你不能喝那肉汤。”

“为什么?”

“因为你还留着一个尾巴。你到哪里都占地,肉汤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喝的。那个长辈以为你一进屋就会变成自己人,可是到现在你还留着尾巴。”

这个人好像要跟我为难。

“那么我去床上休息总可以吧?”

“不可以。”

“你是这里的总管吗?”

“我们都是自己管自己。说到你,那就不同了。”

说话间有两股阴风朝我吹来,是他扭动身子扇出来的。看来所有的人都可以管我。我有尾巴,我又甩不掉自己的尾巴。

“你像我这样荡几下试试看。”他说。

我学着他们影子的样子扭动了几下。天哪,我要完蛋了。我四分五裂,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我成了悬空的破渔网。更糟的是我要呕吐,我将自己身上弄得脏兮兮的了。

“你再荡几下。”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可不能再荡了,这比死还难受。我倒在地上,我的脸贴着地板。灶上的肉汤在锅子里作响,我听见他在用铁钩弄火。看来一个人变成了影子并不妨碍他干工作。很显然,我不是那块料。我只好一直夹着一条尾巴了。可悲的是我连自己的尾巴都摸不到。此刻我是多么想变为影族啊。我真羡慕这些荡来荡去的家伙,就连他们的悲伤也是那么崇高。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成了挂在墙上的深棕色的一长条,却又不占任何空间,那该有多么美妙!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那面土墙,江南的雪花飘到它上面,它的颜色就变深了,雪花也消失了。房里烧着熊熊大火,那土墙当然是很暖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