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第2/8页)

柴油味熏得他头晕,他决定打开门睡觉。他将门往外推,却推不开,有个人在外头将门抵住了,是老头。老头从门缝里说:

“我除了做勤杂工,还要巡夜,因为宝石大厦总是受到安全方面的威胁,尤其是大厦的高层区域。你现在可以从门缝向外看看。”

花匠看见了窗外的夜空,夜空里飞驰着很多旋转的发光体,有的像箭,有的像钻头,有的像匕首。这些东西不再驶向阴沉的穹窿,而是向宝石大厦进攻了。他听到那些强化玻璃发出“哒哒哒”的炸裂的响声。

“我们大厦的高层每天都要换玻璃,你早上就可以看到,千疮百孔。”

老头催他去睡,他只好上床躺下。床上的旧褥子和毯子有霉味,感觉好像很不干净。他折腾了一阵,昏昏地睡着了。

早晨一醒来他就去看外面的玻璃窗。那些玻璃都好好的,看上去也不像新换的玻璃。现在他可以打量这个城市了,却什么都看不到。到处都是雾,雾里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粗大的管道,令他回想起昨夜在管道中的穿行。他回到小房间里,看见墙上挂着一件雨衣,一顶帽子,床边还放着一双靴子。难道房里还住了一个人?管理部给他的信上说的是让他独住一间房啊。再仔细一看,雨衣和帽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那么,这个人已经很久都不住在这里了。他弯下腰去拿那双靴子,没想到靴子如同腐朽的稻草一样在他手中烂掉了,再多抓几下,靴面和靴底就化成了一把把的灰,而且喷出一股股难闻的气息。这时他将目光扫向雨衣和帽子,忍住了伸手的冲动。

他用带来的纸擦干净双手之后,就开始将行李摆放起来。屋里的东西,除了那雨衣、帽子和靴子以外,其他的都比较干净。也许因为他要来,有人将这房里打扫过了。灯是没有的,也没有电线。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这个人晚上是如何打发时光的,莫非天天夜里观察天象?这里的确有点像天文馆。

花匠想着这些心事时,手也没闲着,他已经给那些海棠施完了肥。靠化肥维持的这个花园看上去也很不错,草地如绿毯,各色花卉很抢眼,中间一株移来的大银杏树。刚来的那些日子,从五十三层楼下降到这里,他心里总有种回到人间的温暖感,这使得他内心的种种慌乱得以暂时平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绿洲”似的安慰感就慢慢地淡漠了。这种小小的花园在城市里有很多,他越看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显然,这类所谓的大自然无法同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抗衡。相形之下,他所照顾的自然是多么柔弱,依赖性是多么强!有一回他突发疾病,休息了一个星期,他园里的好几种植物立刻就显出了颓势。

城市的建筑,还有热和电的利用,从一开始就迷住了他。那第一夜的空中狂欢后来虽然没有重演,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于美的看法。到了上个月,在他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久违了的狂欢才又一次出现了,而且比第一次看到的更有气势,整体设计也更完美!轰轰烈烈的光和色彩的运动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最后的精灵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时,花匠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天夜里就仿佛他同城市有默契似的,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他观看美景。他记得天还没黑时勤杂工老方上来过一次,他为他大声抱不平,说物业部不为他装电灯的做法是“卑鄙”的。他说完那句话就匆匆地下去了。

他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这种香味有点庸俗,城市里到处都飘着它们。庸俗的花香令他昏昏欲睡。他用朦胧的双眼看着从大楼里走出的那些男男女女,不知怎么觉得他们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有人在喷泉那里叫他,他马上清醒了。那人走路一瘸一瘸的,他并不认识。

“经理要我来找您谈谈。我呢,我看没什么好谈的。有些事是预先就注定了的。我要是经理的话,不如由它去!”

他的喉咙很粗,声音很难听。花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甚至想撇开这个人往物业部去。可是这个人不依不饶地挡住他的去路,要他“表态”。

“什么?!”他很震惊。

“事情发生了,就要表态!”

“如何表?”

“问您自己!您的态度是在半夜里决定的。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很长时间了。经理说您看不起这份工作,他要我带您去地下花圃参观一下。那里路不好走,您得穿套鞋。”

花匠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人几眼。他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物业部的工作服,像那种长年做工的人。但是他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您没见过我吧,您叫我老吴就可以了。我是管理员。”

他随着老吴从地下室一直往下走去。下到地下二层时,他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香味类似于他的花园里的花香,但要浓好几倍。他感到自己一脚踩到了水洼里,幸亏换了套鞋。这个地下花圃总共只亮着四盏灯,一个角上一盏,所以花丛中黑黝黝的。他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花要栽在水中?难道是水仙一类的花?

老吴唧呱唧呱地走在前面,嘱咐他紧跟。他听到有人在黑暗中轻声交谈,也许是花圃的工人。他在四盏灯的照耀范围内看到了四种花,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然而这些花的香味他却很熟悉。有一种天蓝色的花朵像人造绢花一样,花瓣巨大,瘦弱的茎几乎支撑不住它们,所以它们都是伤心地垂着头。到底是不是天蓝色,花匠也拿不准,也许只是灯光的作用。还有一种柱形花,细小的金色的花朵在尖端聚成茅的形状,柱身很长,矛尖一律指着上方。他还要仔细看时,听到老吴在催他快走。他们来到了花圃的正中心,他看见有两个人坐在水洼里编花环,他在微弱的光线里辨认出这是两个姑娘。她们的手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刚才就是她俩在交谈。

“这两个姑娘是我的学徒,她们都是盲人,可是她们心灵里的眼睛比我们更亮!”

两个姑娘站了起来,一齐朝他们转过脸,向老吴发问:

“这个人是谁?”

“你们的同行。给他讲讲花朵的事情吧。”

女孩中的一个伸手抓住花匠的手臂,她那尖利的指甲嵌到他的肉里面去了。花匠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好意思喊出声来。

“花朵在哪里?它们都到哪里去了?您能告诉我吗?”

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却并不看着他。在那线微光里,花匠打量她时,觉得她并不是盲人。但她说起话来又好像真是个盲人。

“我看到这里有很多花。”花匠没有把握地说,一边用手将身旁的美人蕉一类的植物搂到面前,“您说的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