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人心而充满困惑的交流(第2/2页)

我们最后一天才有机会面对面地通过日籍华人作家唐亚明在餐桌上交谈。我们讨论的主题是关于传统和现代的困惑。在我的记忆中,中泽惠的意见充满了现代知识分子对于民族前途的忧虑。非常灵活而又善于模仿的日本民族,在崇拜西方的大潮之下完全丧失了自我,年轻一代变得浮躁、懒惰、浅薄而机械,什么都不关心,连自己的灵魂也不关心,只是沉溺于肉欲的舒服感中。基于这种现状,她对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观念有种冷静的质疑。我对于这个话题有很大的兴趣,因为中国也正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传统崩溃、道德沦丧、麻醉品似的、充满了幻灭感的大众文化(实际上是传统的糟粕)充斥了市场。我在讨论会上曾宣称:我的传统是西方文化,我所吸收的养料大部分来自西方文学。西方文化中既有高贵的理性,又有“无中生有”的幻想传统,这是我们中国文化中不可能有的东西。我所说的学习西方文化,并不是指当代中国和日本那种浅薄的模仿,而是要深入到西方文化的核心,将那种最优秀的东西拿过来,使我们自身这种有缺陷的、正濒于灭亡的文化获得否定自身的力量。落实到文学上,我所指的就是那些永生的经典:《圣经》、《神曲》、莎士比亚、《浮士德》、卡夫卡、博尔赫斯(“我的传统是西方”这句话就是他说的)等等等等。只有静下心来学习,才能达到真正的理解和吸收。同中泽惠的讨论引发了我的很多联想,我非常佩服她的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们所面对的困惑是一致的,那也许是一种新的精神即将诞生前的混沌。在精神上,我感到我同她情同姐妹。我听说她的两个孩子都上高中了,我猜想她一定是一个很不错的、极其开明的妈妈。

岸阳子老师的追求

我在会上又遇到了岸阳子老师。岸阳子老师几十年来一直钟情于中国文学和文化,是一位资深的汉学家。我很尊敬她,也十分感激她为中日两国文学交流所做的、长年不懈的努力。岸阳子老师说她早就有过翻译残雪的想法,只是因为残雪小说的译者近藤直子的译文非常出色而又名声很大,她才没有动笔。这一次她找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这就是她要亲自用口译的方式告诉我她在《东京新闻》上写的一篇文章的内容。这篇文章是她为介绍我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解读卡夫卡的著作而写的。她在这篇文章中不但充满激情地介绍了我的文学创作,介绍了我对西方文学的独特理解,还预祝我前程无量。我在认真倾听她的翻译之时,心中一阵阵泛起温暖的感激之情。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同我这样产生共鸣的人实在不多,而文学的感受力同年龄并没有多大关系。由此我又想起另一位差不多可称为我的精神导师的日本优秀作家日野启三先生。日野先生同我是十一年前在东京见面的,他在《读卖新闻》上为我的每一本书写评论。前年他还给我写来一封信,他在信中期望我:“扎扎实实地发挥自己稀有的才能。”七十多岁的日野先生和六十多岁的岸阳子老师,他们的心是多么的年轻啊!

也是十一年前在东京,岸阳子老师正当盛年,光彩照人。她对我很喜爱,临别时还赠送了一套餐具给我。从那以后她的学者加大姐的形象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一九九九年我们又见了一面,在北京,她请我和直子去吃日本饭。她精力过人,谈锋很健,是一位非常有正义感、境界很高的知识分子。但愿我明年还能见到她。

鹈饲哲夫的思考

我同鹈饲哲夫的谈话是在餐桌上展开的。他的英语不错,而且能看懂中文。他是《读卖新闻》派来跟踪采访的记者,一位很有思想、有水平的先生。他问及我对中国传统的看法,我立刻讲了我的立场:我讨厌“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喜欢“天人相分”的西方传统。因为“天人合一”从来就压制着我的个性,我的创作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他听了我的表达后非常高兴,而且表示赞同。我们谈到中日两个民族都有“懒”(lazy)的传统,惰性的传统,这种懒不是身体的懒(在这上面他们甚至是很勤劳的),而是思想上缺乏真正的独立、开拓精神,满足于表面的一知半解,没有连贯的逻辑性,这导致了实用主义、享乐主义的泛滥。哲夫还提到了个别中国女作家在会上流露出来的保守和狭隘的观点立场。

哲夫还问到我创作状态的详细情况,他对我这种非理性的、从根源处发生的创作有很大的兴趣,他不断向我提问。我告诉他,我这种创作需要强大的体能,为了保持这种体能,我每天跑四千米,还要做“俯卧撑”。我在纸上写下“俯卧撑”三个中文字,他立刻趴到地上,撑了几下给我看,一边还苦着脸说:“太难了!”我还告诉他,除了体能之外,坚强的理性也是我这种自发性创作的前提,我必须用我的理性不断地迫使我的非理性的欲望爆发。哲夫马上说,他已经感到了我具有非常清醒的头脑和判断力。同哲夫的交谈令我极其痛快。他是一名善于思考的优秀记者加学者,日本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我盼望将来再见到他。

五天的交流飞快地在混沌中过去了。直到回到湖南的家中,我才努力去理清那些乱纷纷的思绪,但仍然存在许许多多的迷惑之处。我想,也许不可能有真正的清晰,交流就是迷惑中的共识,共识之下的迷惑,只有双方的不断努力才会向着共同的目标前进。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日野先生,我希望他能看到此文,并在此遥祝他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