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争当百年内可能出现的大文学家(第2/4页)

中年专家的调子虽然低沉了一点,但还是给了我们大家一线希望。只要我们一鼓作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昏天黑地地学习,昏天黑地地写作,生活经历不够的人赶紧下决心跑到少数民族地区呆几年,我们这些人当中,包括我本人,总会有一个攀上那灿烂的宝座,其余攀不上的人也分享了奋斗的乐趣。用心良苦的专家还照顾到我们的具体国情,在各方面都作出了适当的通融,可见他本人实在是时代的精英,新思潮的代表人物。要是来了一个守旧的顽固派,非得要求我们出国去精通每一种地方语和土语,哲学与数理化也非得打满分,住茅棚子还不行,要住到山上的崖洞里去,那就是明摆着的坑人,谁也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世事变化无常。就在本人与大家一道,学得个昏天黑地,写得个昏天黑地,并暗暗地抱着一线希望的时候,如晴天一声霹雳,又有另一位不太老的专家将一种最新的论点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了,他的论点的核心即是说本国在近几代出不了大文学家,即使勉强出一个的话也只能是不够大的,中不溜的,他列举了从古到今的种种例子说明这个论点,十分冷静、十分雄辩,结论却是令人沮丧的。他又说:“我们正经历着一个新时期,可惜在众多的新人作品中,至今没有一部作品在中年专家提出的七条标准上超过先辈的水平,现在的青年文学家,恐怕只有默默地充当泥土,才能期望数百年后从这土壤中长出茂盛的大树来。土地一年比一年瘠薄,先前还长过野草,现在只能长些藓苔之类了。牺牲自己充当泥土吧,不然灭顶之灾就要来啦!”报纸一出来,青年文学家们立刻乱了阵脚,大家不学也不写了,现在搞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生是多么的空虚和烦恼啊!活在这世界上是一件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啊!然而又谁也不愿意充当泥土,个个都想长成大树,至少也要长成灌木。矛盾肯定无法解决,民族文化必定灭亡,本人的野心眼看不能得逞。每日里与同行们于街上相遇,皆不议论文学之事,顾左右而言他,神思恍惚。偶有少年气盛者谈起创作来,众人一致鄙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文学正处在一个低谷时代,这是由我们这个不幸的种族所决定的,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昏头昏脑地过了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同行们的观点全都改变了。他们觉得还是这位不太老的专家的论点好,并且高级。自己当不到大文学家不要紧,万一被别人当了去,尤其是不够格的人当了去,那可怎么向人民大众作交待呀?大家都是在一个地方土生土长,平起平坐,现在忽然钻出一个家伙,一下子就冒起尖来,谁受得了这个打击呢?他要冒了尖,我们还算什么东西?他果然冒了尖,会将我们置于何种地位?

女士们,先生们,不太老的专家发表文章后,除了本人还暗暗地怀着想当大文学家的念头,决心看准时机,东山再起之外,同行们是全都改变初衷了,他们敷衍着写出一些作品,似乎都将这事忘记了,他们甚至不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而自称为“教育工作者”。不过,有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高级的策略呢?表面上的清淡和超脱,是不是隐藏了狐狸的企图呢?对于专家们的论断,他们是否心服口服?这一切全不得而知,要由历史来作结论。不太老的专家作出了这样一个假设,并将这个假设公之于众。他说我们是白天里故意装出胸无大志的模样,一到夜半无人,便纷纷躲在小屋里发奋钻研各门功课,或者虚晃一枪不知去向,后又到了少数民族地区,出生入死,沐浴着生命之光,从而生出了部分崇高的悲壮感。他说这个假设是完全可以变为现实的,这也正是他本人的期望。这不正是决心充当泥土的表现吗?要是这样干的人越来越多的话,文学的繁荣还会要很久吗?到了那一天,他本人是可以考虑放宽尺度,对他的理论加以修改的。理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它要由实践来加以检验。

说到本人,真对不起,不论悲观与乐观,也不论有无一线希望,本人始终抱定了一个愚蠢的念头:要当大文学家。这个念头使本人每时每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近年来经过专家们这样几番折腾,本人几乎是神经错乱了,但初衷依然不变。本人学过哲学,攻过外语,参加过高考,住过崖洞,去过人烟稀少的沙漠,只差没有上宇宙飞船了。在不太老的专家的论文发表后,一时想不开,本人还产生过几次轻生的念头,只是没有付诸行动罢了。也幸亏没有付诸行动,现在不太老的专家不是又放出了一线希望之光吗:他有可能修改他的论点。

三位专家引起的风波平静下去之后,又出现了一种新观点,这种观点来自那些至今在位的老一辈文学家。它先是隐晦地、含沙射影地出现在报刊上面,后来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发表于某某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这样说:就在这一辈的老文学家当中,已经出现过大文学家了。他们当中有个别杰出者,早就受过系统全面的教育,有当今年轻之辈所无法达到的高级素养,其他方面的条件也完全符合,为什么至今没有让他当大文学家呢?分析起来原因有三:一、异邦民族对本民族的偏见。二、用方块字写作对于交流的障碍。三、本民族内部的涣散状况。那位作者分析完这三点之后,便强烈呼吁开展学古汉语和学外语的运动,希望以此来达到在世界上传播民族文化的目的。然后,那位作者又补充说,他本人也是一个文学家,在艺术鉴赏方面是真正的内行,层次也很高,他认为他在上文中暗示的那位杰出的老一辈,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位大家逊色,他完全有资格当选为我们民族的大文学家。讲到他本人,虽然各方面都与这位杰出的老一辈相通、相近,但作者还是认为自己不够格,并决心一辈子以老前辈为偶像,像他那样谦虚,像他那样淡于功名,勇于进取,年龄越老,思想感受越敏锐等等。作者希望文艺界的同仁抛弃偏见,团结一致,都来选举这位老一辈为我们民族的大文学家,一来鼓舞士气,二来也给洋人一点颜色看看。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之后,响应者寥寥无几。相应的,在另外几家报刊上,又出现了类似的文章,不过每一篇文章推荐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而是文章作者心目中的偶像,那位偶像又总与作者本人有些相似,虽不说不相上下,倒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这种推荐就变得十分可疑了。于是又轮到那位不太老的专家出来大喝一声:“目前还根本没有生长大文学家的土壤,哪来这么多大文学家?!”这就如一记闷棍打在这些飘飘然的推荐者脑袋上,青年文学家们感到真是大快人心,感到这位不太老的专家既喊出了时代的心声,又给青年一代留下了一线朦胧的希望,他们要想站住脚,便只有一面拥护这一位,一面于深更半夜偷学外语之类,到时候来它个一鸣惊人。不太老的专家这一着实在高,这就叫“烈火见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