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第4/5页)

屋里的黑暗带着丝丝冰凉的气息。借着邻居家投来的灯光,老邝突然看见墙上挂着何大林的遗像,这个死于武斗的搬运工人,现在两手空空地守着一面墙,没人说他的死重于泰山,也没人说他的死轻于鸿毛。老邝想起来,以前在鸭蛋桥下跟何大林下过几盘棋的,他不禁朝遗像多看了几眼。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死将无法鉴定其价值,死者的眼神显得茫然而焦灼,也许预感到自己将给妻子儿女带来麻烦,死者拍照时的表情还有点心事重重,你看他他也看你,要拜托什么事的样子。老邝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他低下头,闻见了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堂屋里的那些手套垂挂在绳子上,仍然有水滴悄悄地滴下来。老邝踮起脚踩着砖块,悄悄地撤退了。你们家空气不好。他跨到门外,回头对女孩说,你用那么多消毒药水,手要烧坏的,得戴橡胶手套。

女孩并没有听见他好心的劝告。老邝走到外面了,听见女孩追过来,说了一句话,我哥哥是不好,可你们自己也不好,为什么不给我们家装电灯?你自己看看,桑园里家家亮着灯,就我们家是黑的,凭什么我们家就该是黑的?看我们家好欺负是吗?你们是在欺负人呀!

老邝走到外面了,听见女孩的声音,下意识地向桑园里四周看了一圈,正如女孩所说,他看见左邻右舍的灯光包围着那个黑暗的家,别人家的灯光照亮了刘梅仙家的外墙,还有她家花坛里的一丛葱,几根鸡冠花,但从堂屋开始,那户人家是浸没在黑暗中的,老邝看见的唯一一点亮光,是女孩子塑料围裙的反光,微微发蓝,看上去有点神秘,有点凄凉。

城北办事处的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刘梅仙会给他们送礼。几天后老邝来上班,看见小钱叼着根香烟,很诡秘地对他笑着,老邝自己的桌子上也放着一盒大前门香烟。女会计从老虎灶提着一只热水瓶回来,有点亢奋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刘梅仙也知道送礼,给你们男同志香烟,我也不吃亏,塞给我一大包奶油话梅。

什么送礼不送礼的,这是为她儿子干的好事付账嘛。小钱嬉笑着说,老邝挂了彩,拿一盒香烟是吃亏了,我们倒是白赚的。

她什么目的?老邝皱着眉头看那盒香烟,埋怨道,你们也不看看谁送的东西,她的礼你们也敢收?

为玻璃的事打了个招呼,你脖子的事没提,恐怕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事。女会计说,我想告诉她的,看她那手还上着夹板,跟个伤员似的,就没好意思提这话茬。

提那事干什么?反正都好了,穿件高领毛衣,也看不出来。老邝说,她这样的人肯花钱送礼,一定有目的的,到底什么目的?

目的是有的,肯定是装电灯的事吧,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来。女会计说,大概是让孩子闹的,她打听有没有便宜的电表,有便宜的也没用,我把她的话头堵回去了,反正这电灯,她家也用不上了。

怎么用不上了?老邝预感到什么,问,这钉子户拔出来了?他们家要走了?

拔出来啦!女会计说,区里天天上门做她的思想工作,把她做通了。这刘梅仙也精明,给孩子争取到了城镇户口,区里给刘梅仙这么大个面子,她也领情了,说是要到冷水县去过新年了。

老邝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老邝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他看着那盒香烟,小心地撕开锡箔,拿起来闻了闻,没有消毒药水的气味,香烟散发着烟丝特有的清香,然后他凝视着烟盒上的大前门图案,眼前浮现出桑园里那个低矮的漆黑的屋子,还有他想象中的一所乡下的房子,草顶土墙,孤零零地竖立在田野之中,那是他想象中的刘梅仙在冷水县的新家。老邝依稀看见那洗手套的女孩站在家门口,田野里挂满了绳子,绳子上挂满了湿漉漉的手套,老邝想起了女孩的那条塑料围裙,时隔多日,他还记得那围裙在黑暗中的一小片蓝光,然后老邝又想起了墙上何大林的遗像,他问小钱,你还记得何大林吗?以前跟我下过棋的。小钱说,怎么不记得?你也就能下过他了。小凌不记得他下棋的事,说何大林其实也很精明的,以前在装卸队搬红薯干,就叫儿子去,他把麻袋戳个洞,一路走红薯干一路掉,那春生就跟在后面捡,用衣服包着带回家。老邝拦住她的话头,说,人都死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事!

光明计划接近尾声,施工队的人又开始在办事处出出进进了。办事处与施工队的关系已经和睦,和睦之后吵架变成了相互的诉苦。不只一个人来向老邝诉苦,说有个小男孩很讨厌,老是在工人们身边转悠,跟屁虫似的,一会儿藏个脚蹬,一会儿拿个缠线瓷的,怎么撵也撵不走。老邝猜到是刘梅仙那个小儿子,他没说什么。可是有一天下午,男孩跟着两个运电线的工人,一直跟到了办事处外面,自从玻璃事件发生以后,男孩不敢再靠近办事处,他远远地站在公共厕所那里,老邝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男孩一猫腰闪到墙后面去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灯泡。老邝问工人,你们怎么让他拿灯泡?工人说,是只坏灯泡,钨丝爆了,他非要拿着玩。这孩子缠人,他说香椿树街家家都有电灯了,就他家没有电灯。老邝说,是呀,家家都有电灯,就他家没有。谁的责任呢?反正不是我的责任。他这么嘟囔着,突然看见那男孩从墙根那里露出半个身子,几乎是炫耀地对老邝晃了晃手里的电灯泡,他说,看,我有电灯!老邝想笑,却笑不出来,老邝在厕所的小便池那里站了很久,他的前列腺没有问题,可是他一时怎么也尿不出来了,男孩在那里,他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他手里的废灯泡对着他,老邝怎么也尿不出来,老邝朝他挥手,走,厕所边有什么好玩的?快走开!男孩不动,拿灯泡转着,对准老邝,就像掌握着一只探照灯。老邝莫名地感到一股尖锐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尿不出来。小兔崽子,算你凶!老邝突然就跺了跺脚,对男孩喊,快回家去,回家去我们就给你装电灯!

那天下午老邝从厕所回来,表情有点凝重,他翻箱倒柜找一只从办事处拆卸下来的旧电表,两个同事明白过来,都对老邝的善举表示了含糊的赞赏,但因为这善举失去了现实意义,政治意义也有待商榷,他们都明显地持反对意见。小钱主要强调施工队的懒惰,凭空给他们加上一个工作量,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女会计是从时间上计算出这计划的鲁莽的,她说,老邝,他们就要下放了,过几天就元旦了,这一家人要去冷水过新年的,你费这么大劲给他们家拉了电灯,他们也用不上呀!老邝主意已定,说,用一天也好!小钱在一边提醒他,说,老邝你发善心也不能违反工作程序,还是向区里请示了再说吧。老邝就不耐烦起来,请示个屁!他的情绪有点冲动,也有点悲愤,最让两个同事意外的是,老邝最后就像刘梅仙的那些儿女一样,喊了那句话,再怎么样也不能欺负人,香椿树街道家家都有电灯,为什么他们家不能有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