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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当兵把大王他当油了。但这“油”并不在表面上,像某些老兵油子那样,军纪松懈,行为放纵,被老百姓骂作“丘八”。外表上,大王恰恰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严谨,这种严谨甚至于超出了军人,而在向政治家靠拢。就是说,他的风度,不止是在仪态上,更是出自内部的一种控制力。老兵复员退伍,是军队里气氛最骚动不安的时候。在这个驻军九个师,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里,流传着许多兵炸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军人复转时期。或是用手榴弹,或是用枪,最不济的也用棍棒敲碎几扇兵营和民房的玻璃窗,发泄心中的愤懑——多年惨淡经营无果。这多是发生在农村兵身上,他们抱着改变命运的希望来到部队,最后希望落空,光阴却一去不返。他们还不是再走上一辈的老路,娶妻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送行宴上,酒都喝过了量,趁了酒,又说了过头话,有哭的,有笑的,有打起来的。一片狼籍中,大王他却声色不动。他没有沾一点酒,他是早知道酒的坏处的。看上去,就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了。他一个背包来,又一个背包去,回到了老家,浙江西部,与安徽皖南交界的山庄。他到家当年,就结了婚,妻子是等了他六年的初中同学,在乡里小学教书。隔年生下一子,再隔年生下一女。家中的生计是靠山吃山,种菜竹。竹子这样东西是自生自长,到季节只管去采,自有商贩上门收购。早几年,父母就将他与哥哥分了家,各人名下有一片山地,再有几间瓦房。他的复员费加上老婆的积攒,翻造了水泥预制板的小楼,带一个庭院。一院倒有半院盆栽,没有花,全是草本。背靠青山竹林,就有一些归隐的意境。每日里,用胶皮管接了井水浇盆栽,扫庭院,偶尔上山里看看竹子,他连书都少看了,只是看老婆从学校带回的几份报。有时,暮霭中,你看他一个人立于庭院,仰头看着房后屏障般的山,最后一点残照落在他身上,勾出一个清晰的背影。你心里不由会一惊,此人在想什么呢?

作为一个有过见识,又读了这许多书的复转军人,从外面的大世界回到闭塞的务农生活里,他似乎显得太过平静了。在这平静底下,有着什么样的奥秘呢?在浙西的山地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凹进去个山坳,坳里藏着个小村子,村里头几户人家。这隔绝的生活中,人的长相多少是奇峻的,似乎有些像山中的兽类。身量短小,却可根据需要延长与弯曲四肢。面目五官布局紧凑,轮廓突出,有一种观察的神情。总之是,有着远超出容积,于是压缩起来的能量,是为适应环境生存,物竞天择,进化的结果。大王则与本地人生相不同。他从小就是白皙的孩子,在本地人中间,他还算得上高,这大约也是一种异秉的表现吧!后来,到了部队,他的身体与五官又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比例和谐,匀称,这是在开放的社会生活中,骨骼肌肉自行调节的结果。但是在眉宇间,还含蓄地保留了一种来自遗传的机敏表情。他从那个交通枢纽的城市徐州,回到这山坳里,真是沉得下来,三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三年里,他没有外出过,哪怕只是淤潜县城,只是在收竹笋的季节,接待过几个外面来的客商,来自临安,杭州,甚至还有一个上海。同所有的村民一样,大王也在家里请了酒饭,客商们自然要讲些奇闻异事。比如,有一桩贿赂案,是怎么败露的?一天开常委会,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见底下几个常委,在玩一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很奇异,任谁打都打不着,惟有它主人的手打得着。原来是专为他一个人做的,将他的指模做上去,就认他一个人。领导便想,是谁替他做的打火机呢?派人去查了,不料一查查出个上千万的大案。再有一桩雇凶杀人案。一个人被杀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他有什么仇家,他家也无钱财。寻不到杀人动机,破案就难了,结果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杀手认错人了,于是就杀错了。最蹊跷的事情是一个骗子,从银行里贷到第一笔款,投资房地产;然后以建筑中的楼盘作抵,又贷到第二笔款,投资第二个楼盘;再用第二个楼盘作抵,贷到第三笔款……就此,银行都抢着要贷款给他,因他资金一直在活跃地流动,事业兴旺极了。最后,事情败露,骗子坐了班房,可他的楼盘,却如雨后春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生长起来——因是贩笋的客商,用了“雨后春笋”的成语,就有一种风趣,主客都笑起来。

这样类似隐居的生活过了三年之后,大王就有些松动的意思。在他们邻近的县份里,有一座山,应是安徽境内著名的黄山的尾脉,新近开发了旅游业。七、八、九月份旺季的时候,他就去那里做一名轿夫。轿夫中多是山里的村民,原先也是靠山吃山,如今将山一古脑儿卖给旅游开发的集团公司,先还以为赚了大便宜,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的,不曾想从此没有了生计。可白纸黑字大红印地签了合同,反悔也反悔不得,惟有的办法是村长每日到公司去坐着,再要讨些补偿。一个山里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反是犯了错似地,要人家看在千把口子过日子的份上,帮帮忙。但他有山里人的耿劲,早出暮归,像上班的职员一样,一日日地下来,搞得人家怕了他,纷纷躲他,却也并不会再给一分钱补偿。每日清晨,游客们还未上山,村长已经走到设在半山的公司办公室门前,聚在山路平台上的轿夫就喊他:点卯啦!几日关饷?中午吃几荤几素的盒饭?村长手里擎着泡了茶叶的雀巢咖啡瓶,腋下夹一个黑皮包,就像往日去开征粮纳税的会,装没听见人们的嘲骂,头也不回地踅进大门,有一点丧家犬的意思。轿夫们再一起哄笑。大王也在里面一起笑。轿夫们的活计其实亦很清淡,因毕竟不算名山,上山的游客并不十分踊跃,又大多年轻力壮,即便要乘轿,不过是好玩,乘一段就打发开了,但终究聊胜于无。像大王这样外来的,本地人多少会有一些排斥,觉着来抢他们饭吃。好在山民生性都很淳厚,竞争意识又不顶强,几日下来厮混熟了,就当自己人一般。大王尤其不跟人争抢,甚至还推让。他外出当兵这几年,也已将山上的活路荒疏了,轿夫更是苦力,认真要争,未必能争过,大王又不指望靠这个养家活口。那么,他究竟来做什么的呢?

大王终日打量着这座山。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山是同生计联在一起,照理不会有什么欣赏的雅兴。但大王看这座山,却是有着特殊的心情。日落以后,最后一些游客已下到山底,轿夫们也各自回家,他却还流连在山里。潭水清彻,水里的卵石简直晶莹剔透,鸟在空山啁啾,树叶子落下都掷地有声。大王一个人,对着这座山,这山就像是活起来了,彼此都能听见心声似的。大王从游人所走的水泥台阶走下,走上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小道,慢慢偏离了那些人工开发的景点,进入真正的山的腹地。偶尔有几次,他会遇上人,在暮色里紧张地动作,猛一回头,双方都吓一跳。只见那人收拾起家伙,转身就走,隐进杂树丛中。那是山上的村民,趁了没人偷着种和收一点药材,以为大王是旅游公司巡山的人。这陡然邂逅又迅速遁去,并没有使山因此变得热闹,反是更空寂了。大王用手里的棍棒扫着山路边的杂草,草丛里慌慌张张奔走着一些昆虫,可见在这静的深处,其实有着相当活跃的原动力。暮色渐变得湿润稠厚,四下里起来广大均匀的潇潇声,是夜露降下的声音。大王知道是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于是踩上一条下山路。回首间,蓦然见一道屏障般的山峦,顶上立几棵松柏,将天幕剪出参差错落的边。天幕是蟹青的蓝,山是黛色,其余的细节都归入这两色里,天地忽变得简约,并且抽象。大王的眼前几乎就要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庞,可终究没有浮现,还是隐匿在历史隧道的纵深处,融入无形之中。这个人于大王是无限的远,可是又近在身边,这座山是因这个人得名,这一处,那一处,留下传说。就在这山的顶上,说来叫人不信,大王从来就没上过那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顶上有千亩草甸,当年朱元璋——对,此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被张士诚追击,率残部上山,在此屯兵,积养数载,骤然间,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杀了张士诚,一举打下天下。现在,千年草甸已是这山的最重要景点,游客们爬山的目的地。每日里多少人登上山顶,观看那起伏的草浪。好几次,大王已经接近了山顶,可他还是没上去,似乎是,他还没做好准备,他以为他还不到时候。听见“朱元璋”三个字在上山的游客,不论老少妇孺的口中念来念去,他有一种“古今多少事,都附笑谈中”的历史悲戚感,还有一种好笑,笑世人轻薄。他想,有多少人,才能懂帝王之心?他对那类牵强附会的传说同样嗤之以鼻,比如某一块石头上,朱元璋曾经睡过觉,等等的,也是轻薄。王气岂是凡人可感悟的?这些小零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他还嫌有人闹哄哄地扰了这山的气象。天色向晚,游人走净,他独自徜徉山间,感觉到四周有一种氤氲,渐渐弥漫生起,合拢过来,洋溢于天地之间。王气重又聚敛,这山的真面目显现了。在暮色的薄暗中,谁也看不见大王脸上的微笑,他笑的是世人的浅陋,非要往那顶上去,一双俗眼能看见什么呢?而他,不用看,也不是听,就是——在一起。他不相信《圣经》上的,耶稣现身的事情,他觉着西人有些像小孩子: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太实心眼了。说有神,神就化个人形来了!他也信神,但他信的神却是无形,是钟灵毓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