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第2/2页)

户口问题当然对我有影响。因为是农村户口,住房公积金都交得少。城市户口是工资的百分之十二,农村户口是百分之六,少一半,养老金也少将近一半,我的工资条都有。医疗标准都降低,是最低医保。我在那个公司还是比较正规的,到那些小公司,你要是农村户口,什么都没有,啥都不给你交。

我原来的同事大部分都是北京人,有车有房,父母都操持好的,不用自己操心。人家挣一点都是自己花,轻松得很,逛逛街,上上网,看看电影,喝喝咖啡,谈谈朋友。咱哪敢去看电影啊,结婚前还进去过几次,结婚后连看一眼都没看。

前段时间我刚回咱老家给儿子办个农村户口,还是找人办的,请人家吃饭。生孩子时没有回去上户口,一直拖着。现在农村户口不好办,有各种补贴,有地,你可以不种,但得有。最关键的是,万一儿子以后混不下去了,还能回家,还有一亩三分地可以守住。倒不是稀罕这一亩三分地,主要还是有危机感。

前几年没有压力、从去年开始,感觉压力太大了。说实话,在职业方面,我一直很向上,我一直在进步。但是,没有感觉越过越好,是越来压力越大,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觉社会不稳定。坐公交车莫名其妙在想,这一车人,要是出事咋办?我现在每天在国贸那里倒车,看着人来人往,头晕、胸闷,莫名其妙地就觉得恐惧,感觉空气都是恐惧的。每天在办公室坐着害怕下班,在家里害怕上班,感觉危险。莫名其妙,感觉在家、在公司都危险。刚上班那两年挺高兴的。现在,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就好像是一条腿插进城市,另外一条腿一直举着,不知道往哪儿放。

来北京八年,还是有奔头,比待在家里强,但是没有家里安逸。2011年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生存线上,今年我会转回来,摆脱生存线,往生活上发展,再过三五年,估计能往优质生活上发展。

(那你想过有一天回穰县吗?)

真实想法是,我想回家,太压抑了。但是回家之前,我要先挣一笔钱。我与你侄女不一样,她喜欢竞争激烈的生活。如果不是和你侄女结婚,不是她推我,我还是过很安逸的生活,我是喜欢悠闲自在的生活,我从来不在乎穿,我在乎生活质量。

所以我比较喜欢回穰县,开个小卖部,抽个烟,喝个茶,晒个太阳,看着人来人往,就行。我自始至终还是想着挣一笔钱回家,没有想着在北京安家。因为它不接纳我,在没有钱的情况下,一切问题都不能解决,户口、房子、交通,都不行。我想要的安逸生活根本没办法实现。在北京,就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有机会我还要回去。不过,现在看来,指望我的工资挣大钱可能性还是不大,就看你侄女的服装生意怎么样。

我现在是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星期一至星期五忙工作,到星期六、星期天更忙,得去照顾生意。但是,我又舍不得放下我的职业,虽然挣钱少,毕竟,那是我的专业,说不上是精神支撑,就是舍不得。如果完全辞职去做小生意,像现在的生意,每天乱糟糟的,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为几块钱在那儿吵啊磨啊,我是真的做不来。那些人素质都很低,老想把我们赶走,欺负你侄女。有一天,我拿着一把刀,有六七寸那么长,站在过道中间,骂,妈那个×,谁再欺负我们,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侄女最近在通州一家商场的地下室租了一个摊位,卖服装,生意还不错。说到拿着刀子在商场叫骂的时候,正林坐直身子,挽起袖子,用手比画着刀的长度,表情特别强悍,我不禁有些好奇:“你真能做出来了?”

“狗急了都跳墙,这是为生存而战。不这样你根本就干不下去。所以,我经常说,要是买彩票中大奖了,我就回俺们庄,弄个大房子,弄个池塘,养个鱼。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那种很安静、很清静的生活。人,总有一个梦想,因为我有这个梦想,所以我得挣一大笔钱。如果挣不来,我肯定回不去。我不会在北京住,我最终还是要回家。家乡的生活比这儿安逸,每次回家感觉呼吸都是舒服的,空气很充分,精神很振奋。”

其实,几年前,在闲聊的时候,我们曾经劝过正林,不如干脆放弃他的工作,和侄女一起去做生意,跟着侄女的父亲、我的一位堂哥到云南校油泵,那样,一年至少可以挣十来万元。以正林现在的工资,只能维持生存,永远不能买房,不能让孩子上好的幼儿园,不能去商场购物,不能相对放松地生活,发展的可能性很小。正林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我们的建议。他没说原因,我觉得,他连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他要在灰天泥地里挣钱。他是有专业的人。

正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的堂侄女走过来,把他手里的烟拿掉,掐灭,扔到烟灰缸里,又把烟盒和烟灰缸拿走。正林没有反抗,连看都没看一眼,任凭老婆处置。

我又一次追问他:“真让你回穰县,你回吗?”

“回,肯定回。”

正林确定地回答了我,他的语气有点虚弱。“穰县”“梁庄”或许只是虚拟的一个理想之地,一个失落了的寄托而已。

从正林家出来,暗灰色的光笼罩着整个城市,阴郁、杂乱。要下雪了。回想坐在正林家的感受,有一种冷硬之感,像石头一样没有生机。恐怕正林自己也难以相信他能够实现那个梦想——回穰县,回村庄,坐在池塘旁边安静地做梦、发呆。因为所有人都有过这样的梦,但慢慢地,都把它遗失了。正林挤车的情形,他粗糙、仓促的家,他拿着刀在那个地下商场的叫骂,和他的奢华的、高雅的、能够展示城市内在活力和想象力的职业,刚好就是现代都市生活两个相反方向的端点。他每天就在这两个反差巨大的端点里频繁转换,这使他的生活显得特别错位。我在很多年轻人那里都看到这种错位,还有因这错位而带来的卑微感和深深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