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序言:二十年后 三(第3/4页)

李雪莲马上又翻了脸:

“不管市长县长,请你吃饭,准没好事,不定心里憋着啥坏呢。”

又说:

“为啥平日不请,现在突然要请呢?还不是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

转身就往院外走。赖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拦住她:

“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当那么大官,不会白请人吃饭,何况又是特殊时期,但就是‘鸿门宴’,你今儿也得走一遭。”

李雪莲倒一愣:

“啥意思,要捆人呀?”

赖小毛:

“那我哪儿敢呀,我是求你老人家,不为别人,为我。”

又说:

“本来这事皮里没我,肉里也没我,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今天请你吃饭这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

又说:

“我也知道市长找你,又是劝你别告状,你不赞成,我也不赞成。但你赞成不赞成,那是你的事,吃饭去不去,却是我的事。你只要去了,哪怕跟他们闹翻了,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又说:

“大姑,你这事儿太大,我这官儿太小,你从来都是跟上层打交道,这回别因为一个吃饭,把我扯进去了。鸡巴一个镇长,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发慈悲,我立马就蒸发了。”

又说:

“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俺爹是你表哥,也八十多了,还得了脑血栓,嘴歪眼斜的,在炕上躺着,不知能活几天,大姑,你不可怜我,就当可怜我爹吧。”

身子堵住头门,屁股一撅一撅,开始给李雪莲作揖。李雪莲倒“噗啼”笑了,照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还镇长呢,纯粹一个泼皮。不就一顿饭吗,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在这镇上,都是赖小毛打人,哪里敢有人打赖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胆,现在挨了一巴掌,赖小毛倒捂着头笑了:

“我的大姑耶,这就对了,那谁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欢欢喜喜,用他的“桑塔纳3000”,将李雪莲拉到了镇上。

李雪莲见到市长马文彬,还是客气许多。客气不是因为马文彬是市长,而是他戴着金丝眼镜,一派斯文,说话也很客气,没说话先笑,说完一段,又笑一回,让人觉得亲切。斯文的气氛下,大家不好一见面就闹起来。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说话讲道理。别人讲一件事只能说一层理,这理可能还说错了,他却能说三层理,还句句在理。一见面,马文彬根本不提告状的事,开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临下,先问别人家的事,譬如家里几口人呀,都干什么呀,等于打听人家的隐私,让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开刀。他指指羊汤馆四壁,说自己也是农村出身,从小家里穷,当年最想吃的,就是镇上羊汤馆的羊汤。穷又吃不起,每天放学,便跑到羊汤馆,扒着羊汤馆的门往里张望。一次一个大汉,连吃了三碗羊汤。第三碗剩一个碗底,大汉向马文彬招手。马文彬蹭过去,那大汉说:

“你学三声狗叫,这碗底就让你吃了。”

马文彬“汪汪”学了三声狗叫,那大汉就把碗推给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说得众人笑了,李雪莲也笑了。接着大家吃烧饼,喝羊汤,皆吃喝得满头大汗,气氛就显得更融洽了。马文彬又说,他小的时候,是个老实孩子,从来不会说假话,他有一个弟弟比他机灵,看他老实,便欺负他,弟弟每次偷吃家里的东西,都赖到他头上,放羊丢了一只羊,也赖到他头上,他嘴笨,说不过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时最苦恼的是,自己说的是真的,咋每次都变成了假的,弟弟说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变成了真的呢?这时李雪莲已进入他谈话的氛围和话题之中,不由脱口而出:

“我告状也是为了这个,明明是假的,咋就变成了真的呢?我说的明明是真的,咋就没人信呢?”   见李雪莲主动说告状的事,马文彬便抓住时机,开始说李雪莲告状的事。说李雪莲告状的事,也不从李雪莲说起,开始批评在座的县长郑重、法院院长王公道。这也是让他们在场的原因。马文彬批评他们工作方法简单,站到了群众的对立面,忘记了自己是人民公仆,在当官做老爷,比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众,就是不相信群众,作为一个人,也该将心比心,一个人告状,锲而不舍告了二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华搭了进去,告到头发都白了,如果她没有冤屈,能坚持下来吗?如果是你们,你们能这么干吗?说得李雪莲倒有些感动,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谁说政府没有好干部?这里就有一个。县长郑重、法院院长王公道被批得满脸通红,点头如捣蒜,嘴里说着:

“我们回去就写检查,我们回去就写检查。”

倒让李雪莲过意不去,对马文彬说:

“也不能全怪他们。”

又说:

“他们都当着官,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马文彬拍了一下桌子:

“看看,一个农村大嫂,觉悟都比你们高。”

郑重和王公道又忙点头:

“觉悟比我们高,觉悟比我们高。”

马文彬又抓住这个机会,笑着问:

“大嫂,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说过不告状的话,他们都不信,就把话说顶了,现在,你说过的话,还能不能重说,或者,咱能不能把话再说回来?”

忙又说:

“不能说回来,咱也别勉强。”

李雪莲又被马文彬的话感动了,说:

“市长你要这么说,我不把话说死,我的话,现在还能重说。”

又指着郑重和王公道:

“我跟他们说过两回,我今年不告状了,他们不信哩。”

马文彬点着郑重和王公道说:

“像我小时候,说真话,当权者不信哩。”

大家笑了。马文彬又说:

“大嫂,咱纯粹是聊天啊,我接着再问一句,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问得跟郑重和王公道前两回问得一样。李雪莲答得跟前两回也一样:

“过去没想通,今年想通了。”

马文彬又笑着问:

“大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过去没想通,今年为啥想通了?譬如讲,因为一件什么具体事,让你想通了?当然,像刚才一样,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