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言:那一年 二(第2/2页)

“哪儿去?一打麻药,不疼。”

李雪莲:

“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说。”

一路无话。两人坐了四十里乡村公共汽车,回到村里,回到家,李雪莲又去牛舍。牛栏里一头母牛,前两天刚生下一个牛犊。牛犊在拱着母牛的裆吃奶。老牛饿了,见李雪莲“哞”了一声。李雪莲忙给母牛添草。秦玉河撵到牛舍:

“你到底要干啥?”

李雪莲:

“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来。”

秦玉河:

“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厂开除了。”

李雪莲:

“想一个既能生下来,又不开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

“世上没有这样的主意。”

李雪莲站定:

“咱们离婚。”

秦玉河愣在那里:

“啥意思?”

李雪莲:

“镇上赵火车这么干过。咱俩一离婚,咱俩就没关系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跟你也没关系了。大儿子归你,生下的孩子归我,一人一个,不就不超生了吗?”

秦玉河一下没转过弯来。待转过弯来,搔头:

“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为孩子,咱俩就离婚呀。”

李雪莲:

“咱也跟赵火车一样,等孩子上了户口,咱俩再复婚。孩子是在离婚时生的,复婚等于一人带一个孩子。哪条政策也没规定,双方有孩子不能结婚。结婚后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着头想了想,不由佩服赵火车:

“这个赵火车,曲曲弯弯,都让他想到了。这个赵火车是干啥的?”

李雪莲:

“在镇上当兽医。”

秦玉河:

“他不该当兽医,他该去北京管全国的计划生育,那样,所有漏洞都让他堵上了。”

又端详李雪莲:

“你肚子里不但藏着一个孩子,还藏着这么些花花肠子,我过去小看你了。”

于是两人去镇上离了婚。离婚之后,为了避嫌,两人也不再来往。但大半年过去,等李雪莲把孩子生下来,却发现秦玉河已与在县城开发廊的小米结了婚。不但结了婚,小米也怀孕了。当初离婚是假的,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当初李雪莲走的是赵火车的路,没想到一路走下来,终点站是这么不同。李雪莲去找秦玉河闹,李雪莲说当初离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当初离婚是真的。有离婚证在,李雪莲倒输着理。李雪莲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这件事,是咽不下这口气。比这更气人的是,当初离婚的主意,还是李雪莲出的。被别人蒙了不叫冤,自个儿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这事儿可就窝囊死了。一口气忍不下,李雪莲便想杀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龙江,一时杀不着秦玉河,李雪莲便把气撒到了两个月大的女儿身上。女儿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气,倒不哭了。倒是看厕所的妇女见她打孩子,跳着脚急了:

“啥意思?我跟你可没仇。”

李雪莲倒一愣:

“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

“你要打孩子,别处打去。孩子这么小,哪里经得住你这么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没事,大家知道这里死过人,谁还来这里上厕所呀?”

李雪莲听明白了,接过孩子,一屁股蹾到厕所台阶上,大声哭道:

“秦玉河,我操你妈,你害得我没法活。”

孩子喘过气来,也跟着李雪莲哭,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与李雪莲的“离婚”故事,已经在化肥厂传开了,接着传到了化肥厂门口的厕所。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也跟着骂道:

“这个秦玉河,真他妈不是东西。”

李雪莲见有人帮自个儿骂人,不由与她亲近一些,对看厕所的妇女说:

“当初离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变成了真的呢?”

没想到看厕所的妇女说:

“我说的不是你们离婚的事。”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

“你要说个啥?”

看厕所的妇女:

“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来上厕所。上厕所是要交钱的呀,我从这里头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个厕所呢。秦玉河仗着是化肥厂的,两毛钱,就是不交。我撵着他要,他一拳打来,打掉我半个门牙。”

接着张开嘴让李雪莲看。这妇女果然少半粒门牙。过去李雪莲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还讲理,没想到离婚之后,他的性子变了。自己还真小看了他。李雪莲:

“我今儿没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杀了。”

听说李雪莲要杀人,看厕所的妇女倒没吃惊,只是说:

“这挨千刀的,只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

“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时三刻事儿就完了。叫我说,对这样的龟孙,不该杀他,该跟他闹呀。他不是跟别人结婚了吗?也闹他个天翻地覆,也闹他个妻离子散,让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原来惩罚一个人,有比杀了他更好的办法。把人杀了,事情还是稀里糊涂,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妻离子散,却能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是为了颠倒这件事,是为了颠倒事里被颠倒的理。李雪莲抱孩子来化肥厂时是为了杀秦玉河,离开化肥厂时,却想到了告状。大家都没想到的路,被一个管屎尿的人想到了。这人本来与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现在无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