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顺子又被弟兄们拽上套了。

他是经不住大伙煽惑,一煽惑,浑身上下的血脉,就流得咕咕作响。尽管呼呼进家来的这一伙,把他过年买的瓜子、花生、糖果、德慰功水晶饼,一扫而空,甚至为抢最后一个水晶饼,还把一个盘子,吮当打碎在了地上,人走后,屋里也像蚂蚁搬家走过的一样,残渣剩沫,铺了一地,可他还是有些得意洋洋。

他一边打扫,一边就像戏里诸葛亮,被刘备三顾茅庐后一样,一咏三叹地唱了起来,不过诸葛亮是轻摇着鹅毛扇,而他却是划拉着扫帚,一拍、两拍、三拍、四拍地,拉长了秦腔欢音慢板:

有、诸、葛、打、坐、在——卧龙——山岗——

看、天、下、蚁、排、兵——闹闹——嚷嚷——

刀光来——剑影去——谁来收场——谁能收场——谁堪收场——

不出山一一违天意——我——我——我罪责——难当……

也怪,顺子一答应出山,活儿立马就来了,还是一个县剧团的戏,但请的都是全国的大腕,据说花了一千多万,光布景、道具、灯光就拉了八卡车,顺子他们二十几个人,整整把布景、道具卸了一晚上。

到第二天装台时,顺子才发现,整个导演、舞美、灯光,还都是上次搞《金秋田野颂歌》的那个班底,不过总导演去年来,是头顶光光,胡子从鬓角以下连成一片的。而今年来,从头顶到下巴,都光溜得像是抹过油一般,只是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古铜色硬腿眼镜,那眼镜腿还折了一截,是用麻绳拴在了脑后的。他穿着唐装,看上去,连人也有些像清朝以前的古董了。去年他说话,给顺子的印象是,声音高、硬、狠,也快,今年却是低、柔、慢的婉转起来,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尽管如此,顺子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大吊、猴子、墩子、三皮也都说,就是这个货。他们眼前为之一亮,这一伙,去年还欠他们几万块钱着的。顺子尽管不想理寇铁,但还是给寇铁打了电话,把这帮人又来了的信息,传达给了他。寇铁好像也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说不要打草惊蛇,他过来看看。寇铁一来,认定就是他,寇铁就把他叫到了一边,顺子、大吊、猴子、墩子、三皮也一起跟到了舞台一侧。

寇铁开门见山地说:“冯导,还记得我不?”

那个叫冯导的总导演,用手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寇铁,表示十分陌生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诉你吧,去年,口自们一起办的晚会,你总导演,我剧务。”寇铁提醒说。

“我搞的晚会多了,不知你说的是……”

“《金秋田野颂歌》,就在这西京办的。你去年修的大胡子,穿的军大衣。”

那个叫冯导的家伙,好像是有些掩藏不过了的样子,连连拍了三下脑袋说:“哦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有这么个晚会,记得那个晚会很成功啊。”

“成功倒是成功,可你们最后走时有些不够意思呀,欠了那么多劳务费,就开溜了,这哪像圈里人干的事呀?”

冯导突然也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来气,你一说这丰,我还一肚子火呢。你知道不,我也被人骗了,我该拿的劳务费,也只拿了一半多一点,我还想骂人呢。”

“那你到底替谁干的吗?”寇铁问。

“就那个总剧务呀,你不记得了?那个矮矮的,胖胖的。”

“他人呢?”顺子终于憋不住插上嘴了。

“力、完晚会就不见了。”

猴子说:“你哄鬼呢,你们是一伙的。”

“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呢?我跟你们一样,都是给人打工的,也是受害者。”他把“受害者”三个字,还故意强调得很重很重。

寇铁就说:“那你当天晚上为啥也跑了?”

“什么跑了?”

“力、完晚会,你们就都不见人了。”顺子说。

“管事的都不见了,我们这些打工的还留着干吗?我们不得去追他吗?听说他还欠着你们地方的钱,我们等着挨揍吗?”这家伙说得滴水不漏,并且还委屈得比谁都委屈地说:“欠你们几个钱,你知道欠我多少吗?一百万哪?我就权当是为你们西京的精神文明建设做贡献啦,知道不?不过这骗子还得找,口自们共同找,不管谁先找到,相互通个气,不能让坏人得利,好人受气呀!”

为这事,寇铁还专门去找了出资办晚会的那个企业,希望他们能出面,通过公安机关,把这个冯导好好盘查盘查,结果企业的头儿说,你别小看了这伙人,都是有来头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也不想再纠缠这事了,弄得寇铁也没了主意,只好作罢。顺子他们,就更是只能把这伙人白瞅两眼半了。

关键的关键是,这次再不能上当受骗了。

小剧团虽然请了几个大腕,但具体事情,还是那个团长拿着的。团长在剧组中,也就是个小剧务,被外请来的导演、舞美、灯光师们喝来唤去的,好像也有了一肚子的委屈。团长姓蓝,顺子就叫他蓝团长。在装台到半夜时,他借机给蓝团长聊了几句。

他说:“你们这次世事弄得大呀,我看省上剧团也搞不起这大的团场。”

“唉,谁知是个啥德性,反正钱没少花。”蓝团长说。

“恐怕少不了一千万吧?”

蓝团长惊异地把他瞅了一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都装了快二十年台了,一台戏的阵仗,朝那)L一摆,我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是咋和这帮人联系上的?”

“谁知道,我都是具体干活的。反正有人联系,有人出钱,我们只把戏排好就是了。”

“是个啥戏吗?”顺子问。

“又是开矿,又是致富,又是唱民歌的,反正我都看不明白人家想说啥,就是场面大,人多,布景拥得实,灯光特花哨。”

他们整整装了七天台。后边的钢架子通天接地,前边的台口,端直延伸到了观众池座。顶上的吊幕,也全都升了上去,一个大盖板,从后台一直盖到前台,可以电动开合,合起来,是一个煤矿隧道拱顶,裂开来,是一道峡谷的天缝,中间发生瓦斯爆炸,那个盖板竟然粉碎成若干小块,变成七零八落的碎石了。看着也确实让人惊惊震撼。

舞台上,上的人委实多,光演员足有二百多,最多时,后区的钢架子上,就站了上百人,一层一层地往上排,最高一层,观众只能看到他们的脚。前边还分了好几批人,在舞台上过场。顺子问这些演员都从哪里来的,蓝团长说,都是当地雇的,一人一天一百二十块,管吃管住,导演就要的这种原生态效果。第一次排练时,竟然还有一个腿有点毛病的,也参加了过场,导演就喊停,问是咋回事,并把蓝团长美美骂了一顿,嫌挑演员不严肃,说这是搞艺术,不是逛自由市场。蓝团长就急忙解释说,一天一百二,男演员不好雇,人头实在凑不够。导演就只好把那位调到后区当“站桩”去了。但几个主要演员,都是从外地雇来的名家,听说排练一天,一人要五千,演出一场,有要十万的,八万的,最少也得五万块,蓝团长就希望赶紧演,一演,好把这些“瘟神”送走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