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关于小白(第2/3页)

在女生宿舍楼下,我摸出口袋里的小通讯录,一本只有半个巴掌大的人造革小本子,翻到一个电话号码。我先用公用电话拨了小白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再按照本子上的号码拨过去,那是一家公关公司。没有人接听,我意识到这是大清早,那边还没上班。

十点钟,我再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很好听的声音:“××公关公司,您好。”

“你好。”

“有什么需要的?”

“白晓薇来过吗?”我说,“她在你们这儿叫Shiry。”

女人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告诉我:“shiry早就辞职了。我们这里有一些新来的女大学生……”

我挂了电话。

小白的大学生涯即她的打工生涯。大一第一个月就在奶茶店找了份工作,非常勤奋,非常努力地要在世界上生存立足的意思。

奶茶店离咖啡店不远,与一家盗版光盘店合用一个门面,仅一米五的宽度,除了奶茶以外还卖一种色泽颇为可疑的烤香肠,吃起来味道倒还不错。小白就在店里打工,每天下午四点必然出现在店里,穿戴一身红黄相间的制服,一个人麻利地干活。同一时间点上,我经常坐在咖啡店里喝啤酒。我从来不去喝奶茶,不过我会去光盘店淘碟,顺便和小白聊几句。

当时的奶茶店里还有一个同乡,是个高中辍学的男孩,都叫他小鲁。他是来T市打工的,负责送外卖,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附近新村里绕来绕去。这人有点缺心眼,第一是不认路,常跑错了门号,第二是不认人,非常没有礼貌,惟独对小白是例外,他很喜欢小白,自诩为护花使者。有时我去找小白,看到小鲁斜坐在自行车横杠上,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我,非常不善。

小白在奶茶店成为一道风景,那身颜色扎眼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居然显得很好看,人长得也白,圆圆的脸蛋特别招人待见。附近新村有个老头是个露阴癖,天黑时,他会穿着一件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咔叽布风衣来到奶茶店门口,趴在一米五宽的门面上,像录像片里的露阴癖一样敞开风衣,用T市的方言对小白说出一连串的下流话。奶茶店的柜台大概有一米二高,正好到我腰间,为了让小白看见他的要害部位,老头每次都会带一个板凳垫在脚下。

最初两次,这个老头很幸运,没有人抓他。可是一个露阴癖的好日子又能持续多久?有一天被小鲁撞见了,一脚踢翻了板凳,老头像拖把一样倒在地上,钙质流失的一把老骨头敲得马路牙子乒乓作响,挨了一顿胖揍,咔叽布风衣剥了下来赤条条逃进了新村。带血的风衣犹如战利品,被小鲁挂在了奶茶店门前的树枝上。

我知道了这件事,想安慰一下小白,小白说不用。确实,在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遇到的变态不计其数,从小学开始,坐公交车就会有男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体育老师总爱借机在她身上摸一摸,上厕所被人偷窥。买个卫生巾都会有人跟踪。这种情况直到她大学,她都已经习惯了,无所谓。“我大概就是这种人,身上带电的,除了引来色狼也没别的特长了。我操。”

“所以遇到露阴癖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吧?”我说。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没办法。长得难看的人,缺少很多乐趣。长得好看的人,平添很多麻烦。人生何其公平。”我说,“幸好小鲁给你出了口气。”

小白说:“我看见小鲁才害怕。”

小鲁自从打过露阴癖以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小白的保护人,早接晚送,十分殷勤。小白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全和自由交给一个送外卖的来管,但这小子非常执着,上班就守在奶茶店旁边,小白下班他就骑车跟在后面,晚上的自修课他也敢蹲在教室门口,直到小白回寝室,熄灯,方才作罢。这类事情在大学里倒也常见,但发生在一个送外卖的人身上,令人难以接受。

我劝小白辞职,但我们学校地处偏远,打工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小白念大学,学杂费生活费一概都靠勤工俭学得来。这样,我只能叫上老星和亮亮,又再带上几个麦乡的同学,七八个人围住小鲁,连吓带哄一通,希望他罢手。这个小鲁非常难对付,知道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但死不放弃,坐在地上让我们打死他。没辙,我们只能撤了。过了几天小自打电话给我,让我躲躲,说小鲁叫了一伙同乡要砍我。我可不想因此惹起大学生和打工青年之间的群殴,打算去南京避风头,小白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小鲁被汽车撞死了。他去送奶茶,在一条复合道上被一辆宝马撞到了电线杆上,他明明是骑在自行车上,忽然轰的一下倒骑上了电线杆,头颅伸进宝马车的挡风玻璃,那样子好像是长了一条电线杆的腿,又多出来一个宝马车的脑袋,诡异极了,路人都吓得不敢动。后来把小鲁的上半身拔出来,下半身又摘下来,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有一天和小白一起吃饭,说起小鲁,小白说:“幸好是这个结局,否则我就该崩溃了。那几天小鲁都带着刀上班,太可怕了。我让他不要这样,他竟然义正词严地说,他是为了我好,不能再让我受到伤害。你能想象一个麦乡出来的高中辍学生说出这么高尚的话吗?”

我说:“按键人首先学会的就是高尚。”

“按键人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按键人”,他不谙控制之法,他只有能力做到表面的掌控,将某种看似正义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理由,充满形式感却对程序背后的意志力一窍不通。这可以看作是控制狂的一个流派,弱智界面往往就是为这种人设计的。

这些说给小白听,她也很难理解。我只说:“反正他已经消失了,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小白曾经在一家公关公司做过,当然。既非正规职员也非兼职礼仪小姐,而是导游。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因为传出去会被开除。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告诉我这件事,她把公关公司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说万一有什么意外,就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既然知道会有意外,干吗还去做这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公司里只是带着顾客去旅游,买买东西,别的事情不做的。我只是以防万一起见。”

可悲的T市竟然还有可供旅游的地方,我叹了口气。我丝毫没有歧视小白的意思,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女孩,勤奋地打工赚钱,勤奋地改变自己,像一台破旧的汽车逐步地更换零部件,最后变成一辆跑车,但愿我这个比喻不会让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