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第4/7页)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里无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他们或单独游荡,或成群出动,酷暑和无聊使他们的荷尔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就用抄来的钱买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在客厅里坐着了。他问我:"去哪儿了?"

  我顺嘴答道:"复习功课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经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都被我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就改口说:"到同学家看电视去了。"我之所以撒谎,纯粹习惯使然。我们家虽然是工人家庭,规矩比他妈的贵族还大,禁止抽烟,禁止去游戏房,禁止早恋,禁止逃课,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课外书,禁止在马路上游荡。受禁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去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打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家,迅速摊开书本假装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这是一张工厂招工报名表,我按项目填好之后,他从抽屉里找出我的毕业照,粘了一点米饭,贴在了右上角。我问他:"爸爸,这是哪里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说:"糖精厂。"

  "你不是农药厂的吗?怎么把我送糖精厂去了?"

  我爸爸摇了摇头。这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堂哥也是通过我爸的关系,到农药厂去做一个学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后成了个黑社会,把车间主任暴打一顿之后扬长而去,被打伤的车间主任跑到我家来评理,他头缠纱布,左臂打着石膏,耳朵上还有被咬伤的痕迹。我爸爸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我爸爸当时说:"做车间主任就是这样,怎么可能不挨打呢?"车间主任哭着对我爸爸说:"路大全,将来你儿子要是进了农药厂,我就派他去掏大粪。"我爸爸是工程师,和他平级,当然不怕他威胁。但是,这个车间主任后来晋升为副厂长,专管人事和纪律。我爸爸说,要是我去农药厂上班,最终结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粪,就算我乐意,我爸爸也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谋断绝了我的农药厂之路。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农药厂,因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简直是人生的终极悲哀。

  后来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农药厂,而是糖精厂,糖精是一种挺可爱的东西,小时候做爆米花都得加点糖精。农药就不那么可爱了,吃下去会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问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说,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专业名词来说,叫做食品添加剂,除了爆米花之外,还能掺进蛋糕、糖果、冰激凌里面去,用途非常广泛。糖精厂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饿死一半工人了。后来他又说:"你知道这些都没什么用,你又不是搞产品开发的,老老实实做学徒吧。"我听了觉得很沮丧,并不是因为做学徒,而是因为糖精,做一个生产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点没有神秘感,对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着堂哥出去,看那拨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自己是跑码头的,非常威风。我呢?难道我的未来就是对女孩子说"我是造糖精的"?

  我对我爸爸说:"我不想去糖精厂。没劲。"

  "那你想干什么?"

  "我还是想做营业员。"

  "营业员很有劲?"

  "也没劲。"

  "瞧你那点出息。"

  我爸爸让我脑子放清楚点,工厂不是劳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绩的。照我的成绩,无论做学徒还是做营业员都没可能,就这张破破烂烂的招工表,还是他用一条中华烟换来的。我爸爸还说,营业员一辈子都得站着上班,工人干活干累了可以找个地方坐着,或者蹲着,或者躺着,这就是工人的优越性。

  其实我爸爸没明白我的意思。营业员虽然没劲,但还能站在柜台后面张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顾客,总比每天对着一堆机器强。我从小有个毛病,爱斜着眼睛看人,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着眼睛看机器就会像个十三点。

  当时我姑妈在人民商场做会计,确实曾想把我安插进去,结果人民商场传来消息:这两年通货膨胀结束了,商品多得卖不出去,顾客除了消费以外,还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场招的毕业生全是美女。我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个理想破灭了,这个理想是去做营业员。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没办法。

  九二年的时候,我因为想读那个免费的化工职大,最终到糖精厂去做学徒。当时,我的高中同学们已经散落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他们有的是去肥皂厂,有的是去火柴厂,有的是去百货店,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工作全都属于体力劳动,消耗的不是脑细胞,而是卡路里。

  进厂之前,我爸爸向我详细介绍了化工厂的工种问题。

  他说,别以为进厂做学徒的待遇是一样的,化工厂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个好工种,这得托人,送香烟,送礼券。我问他什么是好工种。他说,在化工厂里,生产车间的操作工就是坏工种,这些人必须倒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个生物钟完全颠倒的神经病一样过日子。这是坏工种,当然还有更坏的,比如搬运工和清洁工,但我既然有一张高中文凭,国家就不至于这么浪费人才,让我去搬砖头刷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