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袜子都抽丝了简妮来到了一个寂静而寒冷的园子(第2/3页)



接近病房时,简妮发现那些病室的窗上并没有装铁栅栏,但它的铁窗,将每扇窗子的铰链都装在中间,所以,每扇窗子都很窄小,即使完全打开,也只是一掌之宽,从里面不能伸出头来。简妮想,这样的窗子一定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或者逃跑。爸爸说过,范妮再次发病时,就是怀疑有人要害她,她无处可逃,只好自杀。那样的窗子比监狱的铁栅栏,更让她感到冷酷和可怕。寒气不断从她大衣下摆往身体里钻,里面单薄的裙子渐渐变得冰凉。简妮知道,这重重寒意里,有自己心里的恐惧。她想起范妮在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穿着白衬衣和蓝色塔夫高腰裙的样子。

远远的,听到铁门“咣当”一声响,小径后面的铁栅栏门被推开了,暮霭重重,路灯暗淡,简妮看到护士领着一队穿了紫红色棉袍的病人走进园来。他们都是男人,老老小小,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只是初中生,在精神病人的诡异神色中还能看到一团稚气。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塑料脸盆,里面放着一块毛巾,一瓶洗发水,一块肥皂,有的还有一双海绵拖鞋。每个人都一样,默默抱着自己的脸盆。他们的队伍足足有几十个人,最后压阵的,也是一个护士,他进来以后,转身将铁栅栏门锁上。这一队人默默无声地列队走过花园,他们微微摇晃着身体,呆板脆弱,摇摇欲坠,但简妮觉得他们的身上其实有种奇怪的机警和寂静,象一个已经点燃导火索的高升。

简妮让到一边,看着他们,感到十分悲伤,几乎要滴下泪来。她看到队伍里有个高高的,满头白发的人。他的脸,象一个泡在水里的馒头一样虚浮苍白。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又白,在队伍里象一个惊叹号。当他经过她时,简妮看到他脸盆里,放着一管用铝皮包装的沐浴液,它十分眼熟,是Banana Republic的。底部插着一根钥匙似的不锈钢,转动那根钥匙柄,铝皮就象牙膏皮一样折起来,可以很方便从里面将沐浴液挤出来。鲁当年就用过它,就将用到一半的它留在浴缸的架子上。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里再见它,它被放在一张疯人院的劣质的宝蓝色再生塑料盆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他的手修长好看,但指甲缝里黑黑的,很象维尼叔叔的画画的手。

“啊,是圣诞花。”那人经过简妮身边时,突然轻轻说,“又要过圣诞节了。”

简妮不敢和他说话。

“红房子西餐馆还在哇?”那人又轻轻问。

简妮还是不敢说。但她闻到他身上有Banana Republic的香味。

他们鱼贯地向病房敞开的玻璃门走去,里面的木栅栏门被打开,灯光照亮了走廊里绿色的墙壁,那里散发着被禁锢,被剥夺,被强制的暴烈而颓唐的气息。他们象一道无声的水一样流了进去。他跨进门去的时候,突然压轻声音,对简妮飞快地说:“快逃吧,赶快逃。”他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酸腐气味,“不要拿花,会被别人发现的。”然后,他伸手推了简妮一把,消失在门里。

简妮被吓得往旁边一跳,几乎摔倒在冬青树上。她感到自己的丝袜被树叉勾住,然后悉悉索索地,从小腿一直到大腿,她知道,那是袜子抽丝了。

范妮的病房在楼上。探视室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探视室里荡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与病室里的消毒水气味混淆在一起,温暖和浑浊。

值班医生走过来打量简妮:“你是王范妮的妹妹?”

“是的。”简妮说。

“从美国回来的?”医生又问。

“是的。”简妮想,一定又是家里人告诉医生的,就象当初叔公的病房里,人人都知道家里有人要从美国回来看他。“我姐姐她情况还好吗?在美国时,医生说是抑郁症,怎么回到上海以后,就成了精神分裂症呢?”

“也许,她的确在美国有过产后抑郁症,被控制住了。但回国以后,又发生精神分裂症,她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医生说。

“这两种是递进的病吗?”简妮问。

“不是。是不同的病。”医生说,“这次她是应激性的精神病。”

医生的说法让简妮吃惊,让范妮陷于精神分裂的,竟然不是美国那一段,而是她上海的这一段。这出乎她的想象。摧毁范妮的创伤,原来是在上海发生的。“我不了解她在上海出了什么事。家里从来没对我说过。”简妮说。

“王范妮当时回国的时候,在学校办了休学,她的护照上还有有效的签证,可以再回美国,是这样吗?”医生说,“你们家的人一直动员她在签证过期以前回美国去。这对她是受不了的压力。出国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对王范妮这样已经在精神上有创伤,个性上又有缺陷的人来说,就不是好事。”

简妮紧捏着圣诞花的杆,她想,她们两姐妹总是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直到无法容身。或者说,是上海这地方,这个家,这些人将她们渐渐逼到死胡同里。本来,范妮可以在上海好好做一个刻薄的小市民,自己也可以在美国好好地做一个普通职员,嫁一个可靠的白人,住一栋分期付款的Town House,开一辆日本车。在上海,在美国,多少女孩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来了,但她们就不行。

医生领着简妮穿过病人的活动室,与探视室相比,这里冷清多了,只有一个病人默默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然后他们穿过病室,那是一间象教室那么大的房间,里面象轮船统舱那样放满了单人铁床,中间只留下可以侧身而过的走道。床上有草绿色的粗毛毯,让简妮想起电影里的犹太人集中营。“病人很多,我们没有这么多病房。”医生对简妮解释说。

他们来到病室尽头,那里还有一扇木栅栏门,将走廊拦开。里面是另外一段走廊,走廊的两边,都是禁闭着的房门,门上有象一本书大小的窗子。医生对简妮说:“你的姐姐在里面,她这段时间情况有反复,处在狂躁期里。你刚刚在我们的活动室里看到的那个病人,她处在抑郁期里,所以她不说话,不吃饭。你姐姐正好相反。”

“那是怎样?”简妮问。

“她想逃出去。”医生说。她看看简妮手里的东西,问,“你要是不怕,可以进来看看她。”

医生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简妮跟了进去。门在她身后“乒”的一声关上时,她觉得心在肚子里抖了一下,想起那个白发人的耳语,他说:“快逃吧,赶快逃。”简妮意识到,自己进这个医院以后,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紧张,是因为自己怕那无处不在的,被禁闭起来的暗示。这种恐惧,从小就在心里生龙活虎。所以,她看窗子,象监狱,看病室,象集中营。每次关门的声音,都让她发抖。她相信,范妮也一定是伴随这种恐惧长大的。如今,范妮就深陷于栅栏门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