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袜子都抽丝了简妮一仆二主(第2/3页)



事先准备下的刀叉帮了美国同事不少忙,连大老板都用它们吃虾仁。简妮松了一口气。

但倪鹰却特意指点大老板用筷子,她说:“你真应该试试这个,吃中国菜,要用筷子才真正美味。就象用吃鱼的刀吃牛排,怎么也不舒服一样道理。”

她的话,说得满桌上的人都笑了,美国人纷纷向侍应生要回刚刚撤下去的筷子,跟她学。她又特意教他们将筷子蘸松鼠黄鱼的汁,然后送到舌间吸允。“将筷子头抵在门牙的齿尖嘬,那才真的是人间美味。”她领着满桌美国人嗍筷子头,还解释说,中国菜的美味全都留在那木头做的筷子头上,就象美国人喜欢用手抓东西吃,吃完以后,喜欢嘬手指尖那样。“怎么能不用筷子吃中国餐!那才是地道的享受。”她朗朗地说。

当大老板终于用筷子夹起了一根生菜,中国人和美国人,都对他热烈鼓掌,连王建卫都远远地笑了。

“Tim吩咐,要照顾好你们,所以我特意让餐馆准备刀叉,怕大家吃得不顺手。”简妮对倪鹰解释。她没想到,一双筷子能让满桌的气氛都热烈起来,使倪鹰再次成为明星。简妮想起照片上自己家的祖先个个在有外国人的场合,都一丝不苟地穿长袍马褂,传说中自己家过春节,洋行大班来拜年,照样行中国大礼。她想,倪鹰的做法,也许与自己家的祖先异曲同工吧,弓身自省,简妮觉得自己反而做得太老实敦厚。倪鹰与自己相比,到底又高出一头。满桌的美国人都努力用筷子,而自己手里却握着刀叉,简妮多少有点尴尬。

“你不用太迁就他们美国人,他们都象孩子似的,让他们多试试中国本土的东西,对他们有好处,对公司的业务其实也有好处。”倪鹰说拍拍简妮的手背,微笑了一下,“我们都是中国人,可以说说普通话。不象在香港,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也不得不说英文。”

“是的。”简妮点头。但是,她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是上海人?”倪鹰问。

“是的。”简妮回答。

“你们上海人最爱与外国人打交道,最喜欢外国商品。你们有这个传统,原先这里是租界嘛。”倪鹰说,“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同学里有上海女孩,自己觉得比美国人还要美国人,优越得不行,语言学校还没读完,就嫁人了。”

“上海人一般来说比较崇洋,容易与外国人亲近。”简妮也说,“但是,也许,这种亲近只是假象。”

“不管中国人,美国人,有本事做成生意就是能干人。对不对?邓小平的理论。”倪鹰笑着说。

席间,大老板和倪鹰由Tim陪着,去跟中国同事敬酒。按理说,简妮应该去陪Tim。简妮已经将腿上的餐巾拿开,从座位上欠起身来,但Tim却没招呼她,甚至没看她一眼。他端着酒杯,为倪鹰拉开椅子,然后,径自陪大老板和倪鹰去了王建卫他们那张桌子。简妮只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

她看到Tim特意与王建卫碰了碰杯,简妮心里“咯噔”一下,在酒杯轻轻相碰晶莹的声音里,简妮听出将她出卖的意思。然后,Tim表演了自己用筷子的技术。他夹了一块考夫,引起一阵掌声和笑声。她想,Tim还想继续在大老板面前表现他与中国人的良好关系。那边的桌子上欢声笑语,因为大老板也表演了怎么使用筷子。

简妮用手边的叉子,稳稳地将虾仁送进自己嘴里,她用门牙夹住叉子上的虾仁,将叉子向外面轻轻一拉,虾仁便落在舌间,它很美味,只是有点凉了。简妮特意将叉子留在舌尖与门牙那儿,允了一下。那金属的细条凉凉的,她觉得,它才真正令她口腔舒服。

简妮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是毕卡迪先生,他那印度人微微突出的大眼睛狡猾地看着她,他的黑眼圈里,明亮的棕色眼睛好象看穿了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你这是在和谁赌气呀?”他右手象猴子那样灵巧而无知地握着筷子,轻轻问简妮。

“什么?”简妮吓了一跳。

“我想,你不会与自己的Reference赌气吧?”毕卡迪先生没有理会简妮的回避,继续问。

“我的Reference?”简妮再问。

“要是你离开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去工作,你就需要原来老板给你的Reference,它是你的工作经历,是你的履历,是你的新敲门砖。虽然当你离开的时候,老板们通常都会给你一份推荐信,说些好话,那是礼貌。但人事部门能看出来,什么样的推荐信是有真实感情的,什么样的推荐信是应邀写的,里面尽是客套话。挪顿公司是家大公司,它的推荐信会是强有力的支持,是你的荣誉。”虽然他轻描淡写,用的又全都是虚拟语态,但在简妮听来,声声都是惊堂木,震耳欲聋。

“你认为我需要准备一份Reference吗?”简妮索性横下心来。当她问出这句话来时,心里一阵疼痛,好象被撕裂开来一样。

“我离开的第一家美国公司,是GM。是个好公司啊,是个大公司。那时我年轻,不会做事。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我的身体象被撕裂开来一样疼。是我老板那份完美的Reference救了我,还有我同事给我的一张名片,上面是一个在猎头公司工作的人。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毕卡迪先生说。

“是啊,你现在比狐狸精还灵敏。”简妮说。

“有朝一日你也会的。”毕卡迪先生并不动气,他小心地夹起一块古老肉来,放到嘴里。然后将筷子头蘸了蘸古老肉的茄汁,送到舌尖“梭梭”地嘬。

“你怎么能看出来?也许以后我根本不做这个工作,去大学做个教授,教儿童心理学。”简妮说。

毕卡迪先生光摇着头笑,不说话。

简妮也不说什么,她用叉将面前骨盆里的水晶虾仁一个一个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碎,咽下去。但她心里一团漆黑。那种黑和沉寂,也许象当年和爸爸一起去美国领事馆签证,爸爸签出来了,而她拒签那时一样,也许更加黑,更加沉寂,犹如死亡。

从此,简妮表面一切如常,但心里怀着一团无声无息的漆黑。晚上回家,看到黑暗的客厅里,电话答录机的红灯默默地亮着,再也没劳拉的消息,她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为劳拉找到新公司的那家猎头公司,也许会是自己的救星。但她早已将劳拉的电话消除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也许会被挪顿公司解雇。

圣诞节渐渐近了,挪顿公司的美国雇员陆续回美国过节,在他们脸上,简妮看到了从前爸爸妈妈要回上海过年时那种逃亡般的快乐。简妮的试用合同也快要到期了,但Tim一直没对简妮提起合同的事。最后一个星期,Tim也将回家休假,他将简妮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地毯上,堆着他到城隍庙附近的古董市场去买了一大堆假古董,简妮去希尔顿酒店旁边的小礼品店里为他定做了一批锦盒,将那些便宜的假古董打扮起来,看上去很贵重,很稀罕。简妮看了一眼Tim带回国的圣诞礼物,她知道这将是受人欢迎的圣诞礼物。然后,简妮看到Tim郑重的笑脸。几乎是立刻,简妮猜到了Tim要说的话,他要解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