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到楼上(第2/4页)



简妮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范妮的胳膊。这一刹那,简妮想起在叔公临终的时候,范妮在病房里大吐,她去扶住范妮的时候,范妮即使在呕吐中,也飞快地闪开简妮的手。她用力扶住范妮的身体,帮范妮在老式的长浴缸中间站稳。它的边缘是圆圆的,很容易滑倒。这是第一次简妮和范妮真正的肌肤接触。“对不起啊。”简妮想起在叔公病房里范妮说的话,她心里说:“用不着对不起。”

简妮叫范妮让到一边,她一手挡着花洒里的水流,一手帮范妮调好水的温度。然后,将范妮引到水流下。

“你冷么?”简妮问,她看到范妮的肩膀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范妮摇摇头,但简妮还是为她调高了水温。

花洒里的水柱撞在范妮的背上,四散,简妮看到她细腻皮肤上点点突起的粉刺,她认为这些小疙瘩一定是因为姐姐生病才长出来的。从前,范妮的皮肤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象最新鲜的白罗卜。简妮回想着范妮从前的样子,她的脸,则象一块白色的冰。她在范妮的背上轻轻一搓,就搓出了满掌的老垢,水柱将那些灰白色的小东西冲下去时,简妮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里,集中营里的女纳粹用力捏着皮管子,让皮管子里射出的水更有力,她将皮管子对准挤在淋浴室里的犹太女人们浮白的身体直冲过去,一边用低沉有力的德文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肮脏的猪。”

范妮现在温顺了,象条昏迷的鱼一样无声无息。

简妮想,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总是将范妮看得高高在上的,就象她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妮所做的所有努力,学英文,学上海话,与爷爷学一样的专业,其实不象范妮想象的那样是要和她竞争,要超过她,而只是想要和她一样,可以被姐姐引为同道。在简妮心里,好象范妮接受她了,才是这个上海的家接受了她,上海接受了她,她才真正有所归宿。最开始的时候,她是这样的。范妮好象以为,新疆人的心都是用牛皮做的,可以缝起来当鞋穿。

简妮为范妮冲洗着,借势轻轻地抚摩范妮的后背。她被油垢封起来的皮肤,此刻渐渐柔软起来,洁白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块擦洗出来的红条条,象桃花的颜色。范妮在水柱下跟着简妮的手转动身体,微微眯着眼睛,她的身体,春意盎然。简妮想到鲁。她想,范妮身体上的春意一定是那个金发的白人造就的。简妮由此想到了一些外国电影里男女亲热的镜头,她的心乒乒地跳着,禁不住按照电影里的样子,想象着范妮和鲁在一起的情形。那在水流下粉红色细嫩的皮肤,淡红色的乳晕,都是在一个金发男子的手下盛开的。简妮想,范妮和鲁,他们一定也有过美好的时光,让范妮心醉神迷的时光。在她的身体上,简妮认为自己仍旧看到了幸福的痕迹。“你的身体真漂亮。”简妮说。

范妮看了看她,笑了:“鲁有时也这么说,他喜欢东方人的身体。”

“你这里好大。”简妮伸出手掌,轻轻按了按范妮的乳房,她想,那个鲁一定喜欢范妮的乳房。那两个沾满水滴的乳房凉凉的,非常柔软,能看到皮肤下的静脉弯曲着向腋窝爬去。

范妮说:“等你有了男朋友,它们就开始长了。”

简妮问:“真的?但是,为什么?”

范妮的脸红了,她喜盈盈地垂下眼帘,说,“是他的手让它们长大的。”

简妮对自己心里轰然作响的羡慕非常吃惊。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还会羡慕范妮。她一路上都在设想自己与范妮终于见面的情形,她们之间,终于分出了胜负。只是,她赢得太多,而范妮输得太惨。她提不起幸灾乐祸的精神来。简妮知道自己不是个宽容的人,她只是太骄傲,不肯与败将计较。她是真没想到。

“我帮你洗头。”简妮说着,把洗发液涂到范妮的长发上,揉搓着,看着灰色的脏水,合着少许泡沫落在浴缸里。简妮一边洗着,一边说:“你知道吗,鲁.卡撒特走了。”

“我知道,他喜欢去奥地利,常去的。”范妮说。

“他走了,去环球旅行了,不回来了。”简妮说。

“他是美国人,怎么会不会美国。他当然会回来的。等我这里事情差不多了,就回来的。”范妮说。

“你要回上海去治病,下个星期就走,我把你的飞机票都带来了,你不会再回美国来了。”简妮轻轻说。

“他会来的,他不是在做环球旅行吗,他会到中国来的,我可以在中国等他。这样更浪漫,象《红帆船》里演的那样,王子开了一条张着红帆的船,从海上来了。”范妮闭着眼睛闻,“你给我用的是鲁的洗发水,你拿错了。他喜欢檀香味道,他身上老是有这种味道。”说着,范妮突然睁开眼睛,狡猾地看着简妮说,“我知道你想挑拨我的鲁的关系,你嫉妒,但是,没有用。鲁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好骗。”

“是吗?”简妮看着范妮说,“那要谢谢你这么高的演技,要不然我也到不了美国。”说着,简妮拍拍范妮的身体,关了水,说,“出来吧,洗好了。”

爸爸和范妮临行前的晚上,走廊里因为堆放着两个人的行李而变得狭小了。维尔芬街上凉爽的夜晚,充满着喷泉清凉的声音。简妮等范妮吃了药,睡熟了以后,穿过走廊,来到爸爸的房间里。爸爸开着房间的门,简妮知道他在等她。爸爸的房间里撒满着明亮的月光,能看到他脸上闪闪发光的,大睁着的眼睛。简妮走过去,爬上爸爸的床,将头靠在爸爸肚子上,她听到自己的头将爸爸的肠子压得响成一片。她微笑了一下,这是他们之间的老游戏了,爸爸的肠子每次都会这样叫,那里面好象总是充满了水份。

爸爸的身上还留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是手术后留下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爸爸的胸部,那里有车祸中折断和裂开的肋骨。她想起来,小时候在新疆,自己也曾这样小心过,也曾在爸爸身上闻到浓重的药水气味,那是爸爸在大田里摔断了锁骨的时候。简妮在那时,对爸爸的伤只有个朦朦胧胧的印象。这时,她回想起来,发现爸爸的身上,从锁骨,到股骨,都断过了。听到爸爸车祸的消息,爷爷的脸,象被人踩了一脚一样,顿时塌了下去。简妮觉得,比听到范妮生病的消息还要厉害。

然后,爷爷看了自己一眼,很重的一眼,铁饼似的,“乒”地砸过来。简妮觉得爷爷慌了神,他看她,承受不了似的,转嫁似的,这一眼,将简妮看得极不舒服,她几乎想跳起来骂,“看什么看,我爸是让你逼的。”但是,她骂不出口,因为她的心里,在爷爷看过来的同时,象有了一道八月的闪电那样,被照得通体光明。她知道自己的签证来了。爷爷这一眼,也并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