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她是真的有病了(第2/4页)



哈尼心里知道,象普希金那样垂头坐在小花园的椅子上追忆,是没有意义的。那种漫天而来的多愁善感也没有意义。要是让它泛滥,只能给自己增加麻烦。他不是诗人,也不是那个留美工程师的小孩,而是王家在美国唯一的健康人,重任在肩。他决定赶快找一份工作,马上开始挣钱,有点东西抓到手,心里才感到实在。

哈尼的理想,是到说英文的地方打工,他不想去唐人街。买菜时,他去了唐人街,和范妮一样,他也讨厌那里的人,那里的商店,那里的气氛,他觉得那里面有种鬼鬼祟祟的东西,将他心里努力藏着的卑微感一下子点破。

他不舍得花钱买报纸,看求职的版面,就到地铁出口的废物箱里去拿别人扔掉的报纸。每天早晨,在华尔街附近地铁站里的废纸箱上,都堆着别人在地铁上匆匆看完扔掉的英文报纸。第一次,他琢磨了好久,才找到求职的内容,那原因简单而实在,因为他不知道有人说want,有人说hire,其实都是想要用人的意思。他按照上面的电话打电话过去,但他说不好英文,更糟糕的是,他听不懂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各种腔调的英文通过电话传过来,就如天书一般。他只有诺诺的份,白白浪费了电话费。这时,他才体会到鲁的英文那么清楚,那么慢,怕是特别为了让他听懂。

懂了want 和hire,哈尼决定自己出去一家家找,他觉得自己面对面跟人家说,大概能懂得多一点。

哈尼想要去咖啡馆和酒馆工作,他当不成那些坐着喝咖啡晒太阳的人,能闻到咖啡的香味,能在一个风雅的地方干活也是好的。那些咖啡馆的伙计们,穿着白衬衫,带着黑领结,腰上围着长长的黑色围裙,屁股翘翘的,边走边结实地拧着,围裙的前面有个大贴袋,放点菜的小本子。他们有股子精明利落又殷勤的劲头,带着哈尼喜欢的老派的绅士气息,比餐馆的伙计风雅。特别是他们大都将头发整齐地梳过,用了发蜡,头发上留着一缕缕梳子的齿印。那样整齐的头发,让哈尼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少年时代,家里的一瓶胖胖的凡士林发蜡。哈尼希望也能当上这样一个快步来往的,梳着一个欧洲电影里面看到过的整齐头发的酒保,在音乐声中穿梭,有时还可以看到美丽的女人。

但一天下来,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竟然没有一家要他,老板们大都做在柜台后面忙着的,都对他摇头,客气地说:“抱歉,我们店里现在不需要人。” 明明在玻璃门上贴了hire,但是也不要他。哈尼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外表上已经完全不是梳着飞机头的翩翩少年,甚至也不是团部中学里那个洋气的高中英文老师,女生多少另眼相看的上海人,而是一个连街边咖啡馆都不肯雇佣的老土。哈尼后悔自己没有认真打扮自己,他笑自己在新疆久了,只以为干活,只要把袖子卷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行了。其实,来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找工作,不光要看上去肯吃苦,也要卖相好。“卖相”的实在含义,比“漂亮”要大大多出一个“卖”字的逢迎。也许卖相,比肯吃苦更重要,咖啡馆里,其实也不需要吃什么苦。开始的时候,哈尼不肯承认自己居然变成一个对咖啡馆来说,情调不够,卖相不好的人,他想,只是自己在中国太守拙了,现在可以恢复原来的本性。他甚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怕是风流太过了呢。在新疆,稍稍放纵一下,就已经成了全校最洋气的老师,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第二天,哈尼用鲁留下来的香波细细地洗了头,烫好了白衬衣穿上,在走廊的镜子前整理了自己,再进咖啡馆的时候,他将自己蠢笨的大手背在身后。店老板多问了几句,会不会烧咖啡,会不会用机器,会不会调鸡尾酒,懂不懂得调Irish Cream,有没有工作经验,会不会讲英文,会不会端托盘,最后,有没有在美国的工作许可,哈尼就这样再次败下阵来。哈尼也是伤心的,但不象范妮那么伤心,他到底在新疆的农场里当过十年农工,他只是在厨房里做了一杯鲁剩下的咖啡,喝了,笑了笑自己的妄想,就过去了。

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酒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酒馆来说,他太老了,也太乡气。格林威治村的文化传统,酒馆比咖啡馆更加时髦,更有特点,在那里当酒保,得有尚未成名的先锋艺术家的那种颓废和愤怒,以及对风雅不屑一顾的狂放之气,要懂得很有型地弄乱头发,但不能真的肮脏,要懂得用冷酷和迷茫的眼神,但不能让客人觉得不安全。他要懂得制造一种艺术的气氛,那是来格林威治村酒馆的客人们追求的情调。这次,哈尼知道自己离一个格林威治村酒保的条件相差太远,他试了几家,就退出了。

在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餐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餐馆来说,他对西餐太不熟悉了,连布置桌子的知识都没有,要从客人的哪一边倒酒,更是无知。

哈尼还是想在附近找工作,这样可以照顾到范妮,也能省下交通费。

有个好心的店主,对一脸沮丧的哈尼说:“你是中国人,又什么不会,还没有工作许可,何不去唐人街试试运气,”那个人握了握哈尼的胳膊,“去唐人街,他们什么人都敢用,什么不会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事。”

哈尼不得不去唐人街。沿着百老汇大道一直往下,渐渐地,闻到了空气里的咸味,那是唐人街上百家广东馆子和上百家鲜鱼店里养活海鱼和龙虾的大桶散发出来的气味。在拥挤杂乱的街道两面,有一家一家密密相连的餐馆,杂货店,金店,服装店,食品店,电器店,哈尼看到许多中国男人穿着阿迪达斯的白色运动鞋,松垮的牛仔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劳碌而疲惫地在街上经过。他想,自己将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心里有点失望,那种失望象胃溃疡一样,是横在胸前后背闷闷的隐痛,但不过分。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所以象那些老胃病懂得忍受闷痛那样,怀着失望的心情,小心寻找着Wanted。

哈尼在一些餐馆的玻璃上发现了直接用中国繁体字写的用人告示。可事情并不顺利,他没有厨师经验,也没有跑堂的经验,听不懂广东话。而且,对于中国餐馆的跑堂,他的动作不够利落,他的腿脚太蠢。而领位的,都是精明的女人,也不是哈尼能够胜任的。唐人街上的餐馆老板不象格林威治村的老板那么客气,他们喜欢什么也不说,只向外挥挥手,让人出去了事。

这时,哈尼心里的隐痛渐渐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又象一只被逼到墙边上的鸡一样,浑身的鸡毛,不论长短,都乍了起来,虽然难看也无用,但表现出了拼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