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verse Chapto Chapthe song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第2/3页)



开始,她想退回自己房间里去,回避还要不得不面对心明眼亮的爷爷。但是,她又想到下午那全家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她知道,要是她还想和谁说话,那个人,一定是爷爷,不会是别人。

范妮看到爷爷翻过一页书,那好象是格林教授的书,是范妮带给爷爷的礼物,为了让爷爷知道,在美国的书里,记录了中国买办除了帮英国人贩卖鸦片之外,还办了学校,开了银行,造了船,建立了铁路和工厂,还有他们的贡献。范妮想,这样的说法是可以安慰爷爷的。范妮想起来,自己的心里,曾经是那么想要让爷爷感到安慰。

一直在挣扎的范妮,此刻将爷爷当成下飞行棋时用的骨子。范妮决定,爷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爷爷当骨子,她当飞行棋子。

这时,爷爷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她。他放下书,向她走来。范妮心想,这真的是注定了的。

爷爷帮她把碗橱里的菜一一取出来,还有一小盘,是妈妈特地为范妮留出来的火腿蒸扁鱼。他们把菜搬到吃饭桌上,范妮用暖瓶里的开水泡了冷饭。夏天吃冷菜冷饭,范妮最喜欢。爷爷看着她大口吃饭的样子,微微一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范妮耸了耸肩,怎么可能还是老样子呢。范妮想。

家里的吃饭桌子上,残留着淡淡的油盐气味和白猫牌洗洁精加了柠檬香精的气味。中国的洗洁精和美国的洗洁精在气味上都加了柠檬味道,但还是不同。范妮在里面闻出来更多的的熟油气味。或许是因为这个用了几十年的老柚木方桌的关系。范妮在苏荷的旧家具店里看到过这种粗腿的柚木桌子,是由三个方桌拼起来的大菜台子。范妮当时对鲁说,自己上海的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但鲁不相信中国也有这样的古董,他说:“你能肯定吗?这是殖民地时代的古董,是英国货。”范妮朝他轻轻一笑,告诉鲁自己的家史。那时,鲁问她,家里的人是做agency的吧,范妮说,不是,是comprador。鲁“啊”了一声,马上相信了,但他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他们是很富有的人,但他们很坏,没有自尊心。”范妮没想到鲁会这样看买办,将格林教授的书拿给鲁看,可鲁那天一把将范妮抱到自己的腿上,他并不真的要知道一个上海的买办的真相。他只是说:“那你怎么就相信格林教授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呢?”

朗尼叔叔的呼噜声在走廊里轻轻回响着。他一定已经把假牙取下来了,所以他的呼噜声里还夹着吹气的仆仆声,那是他松弛的嘴唇发出来的声音,完全是老人的声音。其实,要是看到那时候的朗尼叔叔,他的嘴因为没有了牙齿而往里面瘪去,是一张比爷爷还要老的老人的脸。走廊里还能听到维尼叔叔磨牙的声音,他不打呼,但一睡着了,就咯咯有声地磨牙,好象在咬牛皮似的坚韧的声音,象是一个怨怼的鬼魂。这些声音,是家里夜夜不休的声音。范妮对爷爷说:“他们也还是老样子。”

爷爷说:“他们不可能再变成别的样子。”

范妮心里动了一下,她想爷爷的意思是,她还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就象离开上海的时候爷爷希望的那样,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爷爷所向往的脱胎换骨的艰难和痛苦,还有它的不可能。

“你那时候回上海来,是为什么?”范妮问。

“我想要做个新人。我的想法,和爱丽丝留在美国的想法差不多,想自己更新成一个新人。”爷爷说,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防备有人听到他的话,“我不是不知道格林教授写的那些事,我爹爹从前过阴历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要穿中国礼服,祭祖宗。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还要祭社神和关帝,这都是宁波人的传统。美国人来给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买办的家庭里不一定就全盘西化的。到我爹爹这一代,已经是在上海出生的第二代人了,但宁波人的传统还在我家保留着,我家冰箱里终年有臭冬瓜存着的。我爹爹虽然是留美学生,但他看不惯交谊舞,自己一直穿长衫。但我家一直也是好几家新式学堂的校董,这也是事实。但是,这些都不能抹杀我们家是靠害中国人发家的历史。这永远是王家不能原谅的污点。我不会因为后来共产党请我吃苦头,就象维尼那样瞎讲。”

“但是后来不是王家的航运公司也将英国人的航运公司并吞了吗,照共产党的逻辑,我们还赤手空拳地打败了洋人,为国争了光呢。”范妮依稀记起格林教授书上的一些段落,说。

“那也不能混为一谈。”爷爷坚持说,“我们的原始积累不好,就象一生下来就是怪胎一样。”

那么,爷爷认为到美国,就可以做到更新。他的失败,只是因为他选错了地方。范妮想。尽管爷爷经历过许多,可他还是天真。而经历过和鲁在一起的日子,范妮感到自己一点也不天真了。

一直到范妮吃完饭,她都没再说什么。爷爷也没说什么,他接着翻格林教授的书。范妮发现,他把奶奶的照片夹在里面,当书签用。范妮端详着奶奶的脸,她发现奶奶的脸上有一股象被抱在手上的小孩才有的那种恬然的静气,活泼和时髦的神情象恬然上的枝条和树叶一样摇曳闪烁。这是自己脸上不会有的。范妮认为,自己脸上的静气里面有怨恨,活泼里面有算计,时髦里面有势利,更象她认识的席家有个老姨太太的脸相。范妮想,这就是两个范妮的不同之处。

吃完饭,范妮对爷爷说,想要到街上去散散步。“回上海一次,总要看看上海的样子吧,哪怕是半夜,也是好的。”范妮说。

爷爷突然敏锐地飞了她一眼,他接住了这个信息。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殷勤地合上书,收了碗筷,陪范妮一起去。

他们两个人,象从前一样。范妮突然想,奶奶要是回家来了,一定不认识这么破旧的楼梯,楼梯上还用受潮变形了的纤维板草草做成的门。她以为自己是在看《孤星血泪》。而自己要是回到奶奶在上海的时候,一定也不认识那个又新,又干净,又漂亮的art deco式的楼梯,维尼叔叔说甚至在楼梯的长窗上,他小时候的家都挂着白纱帘。自己会以为在看《雾都孤儿》。爷爷总是对维尼叔叔不以为然,对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对维尼叔叔的回忆感兴趣不以为然。然后,范妮看到花园里没有水的石头喷泉,那是爷爷对纽约的纪念。又看到弄堂口用原来的门房间改成的小裁缝店,那是范妮对上海的纪念。小裁缝店里面,在式样难看的录音机里,永远播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那是维尼叔叔最轻蔑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