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verse Chapto Chapthe song叔公突然病重(第2/3页)



她将自己放平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她想。哭其实是个好东西,哭了以后,总是让人感觉到,那让你哭的问题变得小了。范妮闭上肿胀的眼睛,全身都放松下来。

这张小床让她的身体回忆起上海小床的硬和舒服,她的背脊已经习惯了格林威治村小床的软,现在躺上去,自己少女时代的许多身体上的感受,随着小床的硬和棉花垫被的植物的气味,而苏醒过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的松弛和柔软,它现在象揉熟的面团一样,不再象离开上海以前,象一只冻鸡,紧紧缩成一团,拉都拉不开。鲁是那个改变了自己的男人。一个金发的男人。范妮平躺在她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小床上想。从某个角度上说,这不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嘛,只是不晓得这理想竟然是个灾难。令范妮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鲁的手,鲁的身体,鲁的嘴唇在自己嘴唇上划过的感受,她紧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身体对鲁的身体的渴望。有时,正在做爱,范妮会睁开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鲁的脸。脱掉眼镜以后,鲁看上去象个盲人。她想念那张模糊的脸。范妮真不知道,即使是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贪恋着鲁的身体,贪恋着鲁急促呼吸中从食道里冲出来的奶酪气味。“中邪了。”范妮嘟囔了一句。

范妮睡着了。

中途,范妮醒来过一下,那时,外面的天是黑的。范妮算了算时间,现在正是纽约的早晨,应该要起床的时候,难怪自己要醒来。她听到门外有人轻轻说话,是维尼叔叔和爸爸,妈妈在跟他们说什么,好象在讨论简妮的签证问题。范妮闭着眼睛,她知道家里人一定传看鲁过的照片,还有格林教授的那本论文,以及奶奶的照片。她放任地想,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得向他们交代的事了。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找到一个医院做手术,然后,悄悄回美国。这时,她有点同情妈妈,范妮知道自己利用了妈妈对自己的负疚,还有被发配去新疆的上海人的自卑,让妈妈为自己担待了最难堪的时刻。

她闻到了清凉的雨水气味,听到了淅淅呖呖的雨声。她想起来每年,上海人都对这时候的雨又爱又恨,恨它没完没了,爱它阻挡了北方已经轰轰烈烈的暑热。大家都知道,等这雨季过去,上海就将陷入火炉。所以,这雨水的气味里总有一些令人惆怅的气息。上海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妮想。自己旧时的房间,让她想起了从前在这小床上躺着的时光,隔壁维尼叔叔房间打开的窗里会飘出来调颜料时的刺眼的气味,维尼叔叔的录音机里放着旧歌曲,经历了鲁的方佗,格林威治村的CD店,范妮这才真正确定那都是些战前的老歌了,范妮想起来了那些歌词: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那是有些刺耳的老歌,Sunny Rollins的,现在在美国的歌手里面,好象听不到这样刺耳的,让人不安的,而且一定会搅得人心里难过的声音了。

从这支歌开始,许多歌词浮现在范妮的记忆之中。

鲁说过,夏天他会回他康州的家里去看看父母,然后要去西班牙旅行,去看他的欧洲。他说,他会把西班牙的电话留在他们公寓的答录机里,要是有什么需要,范妮回纽约以后可以找到他。范妮知道,鲁实际上的意思,是希望范妮做完手术回到纽约以后,让自己知道一下,好让自己安心。鲁到底怕范妮会把孩子留下来,日后要侠他。鲁和自己的关系,在将要离开纽约的时候,好象又恢复到从前,只是他们不再做爱,也回避堕胎的事。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和体贴。这还算是爱情吗?在老歌词里面,范妮盘算着他们的关系。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等范妮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上海雨天的天色晦暗,可以一整天都象黄昏一样。但范妮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现在上海的时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并不用调整时间,因为在夏令时,纽约和上海正好差了12个小时。现在是纽约的晚上,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地睡着了一大觉,睡得浑身软软的,几乎握不起拳来。在纽约时,她总是醒得早,醒得彻底,象被鬼赶着一样。即使是睡着了,也好象还有一只耳朵彻夜醒着,能听到各种声音。

维尼叔叔正在等她。说要带她去医院见一见叔公,医生说叔公过不了今天晚上,让家属去送终。家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他留下来等她。

“那你怎么不来叫醒我。”范妮说。

维尼叔叔没有说话,伸手帮范妮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又用手指擦了擦她脸上新长出来的斑点。怀孕以后,范妮的脸颊上象阴影一样长出了不少青青的斑点,象擦到脸上的灰尘。开始发现的时候,范妮也象维尼叔叔这样用手擦,以为可以擦掉它们。实际上,它们是擦不掉的。当维尼叔叔意识到那些斑点是范妮的妊胗纹,他的心里,掠过了没有控制住的厌恶。他昨天听说范妮突然对爷爷和妈妈大哭的事,当时,他也眼睛一热,他能体会到从小不流露什么感情的范妮心里的委屈。他知道自己必须安慰和鼓励范妮,但不知道说什么。在他心里,范妮的事象一块打到镜子上的石头,击碎了他对美国的整个梦想。他那天甚至不想听什么音乐,连它们都突然变得陌生了。但是他必须听些什么,找了好久,许多伴随他几十年的音乐和曲子支离破碎地掠过,它们居然变得不足以安抚自己。他感到那种象被情人抛弃似的怨怼。对范妮,他恨她辜负王家的一片苦心,到美国才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