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第2/3页)



“再说吧。”范妮说。

鲁站起来,去烧咖啡喝,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范妮站起来,到浴室里去吐。奥地利咖啡强烈的香味,竟然现在也闻不得了。她关上门,大大地张着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的呕吐,胃像破了一样的疼,范妮吐出来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们现在变成了一些散发着牛奶腥气的汁液,混合在咖啡的气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冲洗干净马桶和地上溅出来的污渍,将浴室的窗户打开,让呕吐的气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边,等着那气味散干净。这时,她又听到了呖呖的水声,好像下雨的声音一样。现在范妮知道那并不是下雨,而是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在流水。她又看到了镜子前的架子上鲁的电动牙刷,还有自己的牙刷,还是从上海带来的牙刷,牙膏也是,那上面有十分亲切的中国字:上海防酸牙膏。

直到浴室里什么气味都没有了,范妮才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鲁正靠在浴室外面的过道上等她,他问:“你还好吗?”

范妮微笑着说:“好呀,为什么不好。”

鲁的房间里放出方佗的歌声,是自闭而抒情的声音。厨房里闪闪烁烁的,是鲁点起来的蜡烛,空气里有燃烧了的蜡烛气味。他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拉平范妮肩上的衣服,他的眼睛蓝得又像碧蓝的天空了:“Vomit?”

范妮耸了耸她左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可以邀请你喝咖啡吗?”鲁说,“我们刚刚经过了艰难的时刻,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我心里感到很抱歉。谢谢上帝,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样的,你真的不是那种传说里讹诈美国傻男孩的外国女孩。”

范妮想起莲娜。

“你以为所有的外国女孩都想嫁给美国人吗?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只要努力,都可以有尊严的生活。”范妮学着鲁的样子,笔直地看着鲁的眼睛说。

“所以,我为误解你而抱歉,你就原谅这个愚蠢的康州人吧。”鲁说着,把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原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是那种长长的,茁壮的玫瑰。和在倪鹰的那家咖啡馆里看到的玫瑰一样。鲁曾经把那沿桌卖玫瑰的人打发走了,连问都没有问范妮一声。

鲁学着迪斯尼动画片里面柔软的动作,把玫瑰举到范妮的面前,“我刚刚跑到花店里去买的,又跑回来,像个愚蠢的中学生。”他说。

那天在厨房的烛光下,他们决定,等范妮学期考试结束以后,五月放暑假时,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范妮神色安详,鲁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握着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并用拇指在范妮的手背上轻轻摸着他们彼此温柔,体贴,几乎是难得的融洽,除了彼此之间总还是可以察觉到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心翼翼,在鲁这方面,是不敢轻信这样简单就了结了这件事,而范妮,则是不肯让自己一败涂地。她在手指上转着那枝红玫瑰,好象很自在。那枝玫瑰是被刮去了刺的玫瑰,范妮想起来,在离开上海的家不远的丽丽花店里面,见到过老板娘整理玫瑰花时,将枝条上的刺用剪刀刮去的情形。她将剪刀轻轻咬住玫瑰花的枝,刷地一拉,多余的叶子和三角形的刺就都被刀锋刷下来了。丽丽花店的玫瑰都很瘦小,弯弯曲曲的枝条,营养不良。但毕竟是玫瑰,还是卖得很贵。要是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就张大他本来就有点突出的眼睛来申辩道:“这可是玫瑰,不是月季花!”玫瑰是上海最隆重的花,那时美国罐头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他只能送范妮雏菊,不可以送她玫瑰。范妮手里转着玫瑰,的确,这是她收到了第一朵玫瑰。

这样的话题,其实用不着谈很久,鲁提议,范妮点头,很快就说完了。

范妮从鲁的拇指下抽出手来,握着那枝松松地包着骨朵的红玫瑰,告辞去自己房间。

范妮的房间里,洒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几乎象阳光一样明亮。她一眼看到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有插回盒子里去的听力磁带,它们还是前进夜校的老师帮忙录好的。昨天晚上,她还在用功,以为自己不舒服,不过是感冒了,就会好起来。现在看到它们,象看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关上自己的房间门,站在门前,这漫长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她这才知道,原来想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有时候真得花点力气才行,大大的花骨朵,眼看着细下去了。范妮轻声说:“玫瑰怎么了,神气点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花我还不高兴撕呢。”

玫瑰花瓣落满了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方,花瓣弯弯的,仍旧十分优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铅笔的小刀,做托福练习时,要用2B的铅笔,这把小刀的专门用来削2B铅芯的。范妮打开折叠小刀,按住花瓣,将它们一一切碎,开始,被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气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随着范妮一刀刀将它们越切越烂,切成了红泥,花香渐渐变成一股烂菜皮的味道。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指甲缝成了暗红色的,好象血一样。范妮这才停下手来。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过来的方佗声。鲁从前说过,当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听方佗,那是侵入欧洲的摩尔人留在葡萄牙的阿拉伯怨曲。这么说,鲁的心情不错?范妮猜度着。她看了看,放过那一摊水淋淋的红泥,用小刀专心切碎长长的花枝。绿色的枝条很结实,范妮得用手指紧紧抵住,才能切碎,不一会,她的手指就肿了起来。

那天晚上,范妮的梦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电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现出灰色的调子,阳光下浮尘仆仆的柏油路,阴天里的水泥墙,褪色的门,夜晚路灯下的街道,像穿旧了的衬衣那么柔软和熨贴。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出现了。街道上烧着火,自己穿着背带裤,背带太长了,总是往下掉。她和维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过火堆,见到有人在打人,那个人被打得象猫一样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样流出来,在柏油地上结成块。维尼叔叔正抱着她,所以她看到维尼叔叔脸上怕极了,眼睛和鼻子两边都青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维尼叔叔乒地关上门,还下了斯波林锁的保险,把平时晚上睡觉以前才用的插销也插上了。家里很安静,彩条泡泡纱的窗帘被风扬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张护身符。维尼叔叔叹了声:“好了!”,他们俩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刚刚打过蜡,滑溜溜的,清凉的风从地板上掠过。范妮在半梦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时代逃回家里,和维尼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时候只会说舒服,其实,那就是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