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美国人计算温度用的是华氏(第2/3页)



舱门开了,乘客们蠕动着向外面走去。在登机桥的小窗口上,范妮突然就见到纽约的蓝天。它蓝得象一块在宝大祥布店的柜台上摊开的绸子一样,象上海跳水池里的深水区一样。这就是爷爷说到的纽约的蓝天了。然后,她看到了建筑物上的美国国旗,许多星星,许多蓝色的窄条子。JFK里到处都是国旗,小孩子帽子的正中也是,范妮以为这个时刻自己一定会象《人证》里唱草帽歌的那个黑人一样欣喜若狂,但是她却没有感到那样的高兴,她感到的是一种另她奇怪的害怕,就象上游泳课时,被老师逼着练习跳水,站在冰凉的池边,紧闭着眼睛向前扑去的那种害怕。

一走到机场的移民局检查大厅里,范妮就闻到一股咖啡香。一点也不沉闷潮湿,象太阳光那样又热,又新鲜,又浓烈的咖啡香,这是范妮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地方闻到这样浓的咖啡香,她一口一口地吸着带着咖啡香的空气,然后,她又分辨出咖啡香里面的香水味道,那是与中国国产的香水所不同的清冽的香味,外国人身上的香水的味道。

范妮站在填写入境表的长桌子旁边,握着笔,填错了自己的护照号码,后来,又填错了维尔芬街的地址,她有点集中不了精力。在前进夜校上课的时候,有一天,托福课的老师带来了一本从香港带进来的黑封面的小书,叫《启思录》,里面有许多让人为难的问题。他在上课上腻了的时候,读几个问题问同学,让大家轻松一下。问题都很有趣,大家坐在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有一个问题是:“要是给你25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到自己的家乡,你愿意吗?”老师脸上带着讥讽似的笑容,他刚刚读完,教室里便轰堂大笑。“美国罐头”坐在范妮旁边大声说:“老师,给我们五万美金就可以了。”好象他会和范妮一起到美国去一样。那时他和范妮之间的感情开始有点暧昧,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另一个同学说:“老师,我只要五千美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从五千美金降不要一分钱,最后的叫价是倒贴一千美金。那一期托福班还没有结束,“美国罐头”就离开中国去美国了,然后就是音讯全无。好在他和范妮从来就没有说破过,所以范妮心里有点惆怅,并没有伤到心。“美国罐头”也是到纽约来了,范妮握着笔,突然想到,也许他当时也站在这里填过一张入境卡,然后进入美国。今天,轮到了自己。他们俩没有象当时想象的那样会天各一方,而是到了同一个国家,而且还到了同一个城市。果然他们都为了到美国倒贴了一千美金,那是买飞机票的钱。

过移民局检查站时,范妮找了一条没有那些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去站着。可她刚站到队尾,就被一个在大厅里巡视的警察拦下,她说了什么,范妮没有听清,范妮赶紧说:“Pardon?”而那个女警察却不再说话,要过范妮的护照看了看,然后点着另外一条队伍,示意范妮去那条队伍。那就是和范妮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范妮疑惑地看了女警察一眼,她伸手点了点护照检查通道上面的标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站到了美国公民入境通道上,而她不是,她得站到外国人通道上去。

检查范妮护照的,是一个坐在玻璃后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黑人移民官,范妮对他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但那个移民官直直地盯了她一眼,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翻开范妮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在电脑里啪嗒啪嗒地找着什么,然后又看了范妮一眼,这一次,范妮感到了他脸上的鄙夷。她想,她的中国护照,就是他可以象没听见一样对待自己的Hello的原因吧。范妮却不敢对他板着脸,她怕他不让自己通过移民局检查。也是在前进夜校的托福班上,她听说过美国机场的移民官有权拒绝有合法签证的人进入美国。她尽量拿出自己无辜的样子,望着他。他的皮肤是黑色的,但他的样子却更象一个欧洲人,他那种防贼似的样子,象一记耳光一样打向范妮。

他突然将范妮填的入境卡递了出来,对范妮说了句什么,但范妮还是什么也没听懂,她小心陪着笑,说:“Pardon?”

他又说了一遍,可范妮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她晓得他说的是英语,可是,不是她学的那种英语。她转下头去看他手里的笔点着的地方,发现自己还是把维尔芬街的地址写错了,写到别的格子里去了。那黑人移民官从自己桌子上拿出一张空白的表格给她,并示意她先让到一边去写。

范妮回到刚刚想入非非的长桌子前,她小小心心地填好表,站回到外国人通道的队伍里。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听不懂美国式的英语,就象她家洗衣服的安徽小保姆听不懂上海话那样。这次她学了乖,不再对移民官说Hello,可将重新填好的表格连同自己的护照交进窗口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又陪上了笑。那个移民官照样一点也不理会她,仍旧是防贼那样的神情,还有勉强藏入那神情里的不欢迎。就象在上海开往闹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上海小市民对乡下人的那种表情。

等范妮拿回敲了一个红色图章的护照,经过移民局的关口,到了行李大厅。行李转台上,已经有行李转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行李带来了到家的感觉。有人已经取了自己的行李,向海关的闸口走过去。当行李大厅的自动门在海关通道后面打开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有人惊喜地尖声大笑,那是亲人相逢的声音。通过海关后面的门,她看到到达大厅里面花花绿绿的人,墙上庆祝新年的大红蝴蝶结,还有大玻璃窗外的碧空。范妮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从胃那里发出的颤抖一直波及到全身,范妮不得不咬紧牙,并握紧自己冰凉的手来控制自己。她不愿意失态,所以将紧握的拳头插到衣袋里,笔直地站在行李传送带旁。和她边上一起等行李的旅客们相比,她简直就象沙漠地带的树那么笔直和僵硬。

海关通道后面的自动门因为不断有旅客出去,而不停地被打开,一股股热咖啡的香味扑进来,那是象阳光一样活生生的香味,安抚着默默发抖的范妮。

范妮在传送带上见到了各种各样漂亮的箱子,那是有钱人的箱子,结实,轻,贴着假日酒店的标志,有的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粘纸,是经过了不同航空公司旅行的纪念标示。还有风尘仆仆的背囊,防雨面子的,顶上的带子紧紧缚着卷成一个筒的地毡,那是做自助旅行的年轻人的行李,他们要的是另一种更自由的生活方式,在行李上就能觉察到,将他们的行李与漂亮箱子放在一起,就能显出那漂亮箱子的乏味。可要是看到也是风尘仆仆,但象乡下人那样劳碌而拘谨的箱子,沉重,粗陋,难看地在拉练上吊着小铜锁,拦腰绑着加固用的细麻绳,总能在这样的箱子的什么地方看到中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