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第2/3页)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奶奶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 Rollins又有什么关系。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 in my arms ever more,

Leave all your loves weeping on the far away shore.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爸爸代替范妮说谢谢。

空洞的夸奖话说了不少,到老师感到已经铺垫得足够了以后,才支支唔唔地说,她的儿子也将要毕业了,急着出国,想托范妮给他在美国找一份经济担保,或者,就用范妮的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