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舆地大沿革(二) 三、超级大都市(3)(第3/3页)

朱颖从那松鼠、鸟雀的目光中趟着寂静出去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而是再次径直跑到孔家的老宅里。那时候,明辉刚好也从家里开门出来站在老街上,手里拿着他终于全部从模糊粘连中揭开弄清的万年历,站在门口,望着炸裂的城区,脸上是一层不知所措的惊慌和忙乱,像他也知道炸裂发生了什么事情样。就这时,他看见二嫂风风火火从胡同那头快步走过来,立在他面前,说了如下几句话:

——“你二哥死掉了,是你三哥派人下的手。”

——“你三哥现在正把他的队伍和全市的人民朝机场、车站、港口集合哪,我会带几百上千的姑娘和他一块走。”

——“他的队伍需要这些姑娘们。为了你二哥,我会让你三哥不死在我手里,就死在这些姑娘手里边。”

——“我把你侄儿胜利托付给你了。他是我和你二哥唯一的血脉,也是你们孔家的一条根。”

说完这些话,朱颖就急急返身走掉了。可她走了几步后,又返身走回来,抱着站在那儿发呆的四弟孔明辉,用冰冷的嘴唇在他脸上亲一下。“你二嫂这辈子经了无数的男人,可你二嫂一生没有主动亲过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你二哥。”二嫂说,“今天你是二嫂这辈子主动亲的第一个。二嫂求你把你侄儿带好长大后,不要对他说他爸他妈这辈子都干过什么事,就说他爸妈是突然遇到车祸死掉了,死后连完整的死尸都没留下来。”

二嫂就走了。

那一夜她整整招募了一千个姑娘姐妹们,她们以女兵女将的名义加入了明耀的队伍里。那一夜,明耀带着他的人马和炸裂所有能带走的人民离开了,在乱糟糟的一片脚步和车轮的响声中,到处都隐隐约约响着明辉嘶哑的唤声和哀求: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和孩子留下吧!”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孩子和妇女留下吧!”

“三哥——兄弟一场我求你——就把老人、孩子、妇女和有残疾的人都留下吧!”

随着这唤声,那些朝车站、机场和公路上运动着的队伍、市民们,没有谁停下脚步来,但有老人、孩子和妇女被从那人群推了出来了。且所有的队伍,在路过市府园前的马路时,都依照明耀的命令正步走,朝着市府园死去的“城市之父”二哥默哀三分钟,庄重地致了沉默礼。

那一夜,朱颖带着她所有能带走的姑娘也随着队伍离开了,还有数百个姑娘是刚从京城回来,没有出站就从这列火车上了那列火车上。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炸裂的街街巷巷中,商店关门,公司歇业,一个城和死城一模样。偶尔出现在街上走动的人,都是留下的老人和孩子,病弱和残疾,目光中都是惊恐的惶惑和询问的光。

一个城市的繁华就此结束了。

一段辉煌的历史告一段落了。

一个月后的清晨间,首先出现在市中心广场、街道上的不是炸裂人。而是不知道先从谁家扔出来的不再走动的破钟表。接下来,大街上的垃圾箱,长野了的花坛边和随便哪儿的地上和台阶上,到处都扔着突然坏掉、无法修复走动的各种各样的钟表和不值钱的坏手表。整个炸裂城,所有的钟表、手表上的时针、秒针都在一夜之间不走了,有多半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从表上、钟上掉下来。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坏钟表的垃圾场,老人、孩子都因为大街上堆满了坏钟、坏表路都无法走。一个城市就这样被坏钟坏表淹没了。

在所有留在炸裂的人们用几天时间收拾、清理了满城满地的破钟坏表后,明辉扯着他过完十岁生日的侄儿胜利朝新城的大哥家里走去了。那时大哥孔明光,正在照顾媳妇生孩子,第二胎。头胎是男孩,二胎是一对龙凤胎,刚巧嫂子顺产把龙凤胎生下来,大哥正端着一个盆子要把从儿女身上剪下的脐带和留在盆里的羊水出门掩埋掉。弟兄俩就站在一片空静的楼下边,彼此相望着,说了如下的话:

明光大声道:“儿女双全了,我们孔家有自己的后代了。”

明辉说:“二哥、二嫂和三哥,他们一块开车出门,遇上车祸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孔家只有我们了。”

明光问:“今天是几号?我得记住儿子的时日啊。”

明辉答:“是该去坟上哭哭啦,从炸裂村子改为镇,直到镇成县,县成市,市又成为超级大都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坟的习俗了。”

也就在这天的黄昏间,留在炸裂的老人们,他们想起他们几十年没有去坟上诉说他们的欢乐苦难了。就有人在日落月升时,哭着朝自家的坟地走过去。到了月亮真正升起时,先是从谁家坟地传回来了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接着就哭声连连,一片一片,整个空寂死去的炸裂的老城和新城,东区和西区,都呜咽泱泱,连天扯地,一个世界都是诉说苦难的眼泪了。留下来的炸裂人,也就都从家里走出门,跪着哭着朝自家祖先的坟地挪过去,边哭边诉着他们的悲苦和命运,呼唤着他们逝去的亲人的大名和昵称。也就在那络绎不绝的哭队里,借着月光,有人看见了从老城老街和老宅中哭着出门的孔家人。老大孔明光、老四孔明辉,还有刚生完儿子的老大媳妇和已经个头很高的朱颖的儿子孔胜利,他们团团围围、互相搀扶,跪着哭着从炸裂老街的博物馆那儿走出来,朝郊外的坟地哭过去。而在他们跪着走过的街道和土路上,留下了一路磨破了膝盖浸出的血。

到来日,太阳应该依时东悬时,人们发现太阳没有走出来,天空中布满了炸裂从来没见过的黑雾霾,大白天三五几米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雾霾中,所有的鸟雀如凤凰、孔雀、鸽子、黄鹂等,都被雾霾毒死了,而人在那雾霾中,个个都咳成了肺病、哮喘病。当几十年不散的雾霾散去后,炸裂再也没有鸟雀、昆虫了。但那些活着的人们看见几十年前他们跪着走过的路面上,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泪水打湿的泥,等日光落在那些血渍和泥浆上,又生出了艳丽的牡丹、芍药、玫瑰来。而孔家跪流过的血路上,几十年后不光开出了各样的花,还又长出了各品各样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