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三、心史记(第2/3页)

“真的把人踩死了。”他对二哥说。

二哥想了一会儿答:“第一期公路工程一共二百三十二公里。”

明辉惊叫着:“人命呀,二哥!”

“第二期公路工程马上就开始。”二哥说,“三年内我要让炸裂市所辖的农村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汽车,让我的人民过得超过美国人和欧洲人。”

明辉又和二哥说了一些家务把电话放下了。现在他就走在剪彩落满宝石玉翠的岭梁公路上。冬天的干冷在梁道铺天盖地着。路两边的树,都在冷里哭哭唤唤地叫,风在树上刮着奔袭着。明辉是可以坐车去大嫂娘家的,只要拿起电话随便打到哪,说我是孔市长的弟弟孔明辉,就会有几辆轿车开到老街上。可那黄历书上说,要让他行走万里才可明天下,他也就走在这条路上了。有很多空的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朝着山内里。又有很多装满矿石的重车从山里开出来,朝着山外里,朝着炸裂的十几家冶炼化工厂。他走在路沿上,看见从公路上腾起的灰尘把一棵树像坟墓一样埋着了。看见从空中飞起的鸟,因为咳嗽从空中掉下来。还看见路边哪个村庄的小麦地,因为飞起的灰尘把小麦苗都从地面又呛回到了田地里。看那麦苗躲着汽车、矿石、尘灰像捉迷藏一样时隐时现时,明辉在那田边站了很久一会儿,直到西去的太阳如一块火石朝着湖水落去时,他才又慌忙沿路朝着山里走。

公路走尽了,像一匹舒展的布匹到了尽头般。

黄土马路走尽了,像一卷土布到了尽头般。

一条小路走尽了,像一根绳子突然散断没有续着样。在落日的余晖中,田野、村庄和沟壑,都安静舒适地躺在山脉里。来自山野的奇静中,因着静,明辉听到了自己耳朵里有细极一股叽叽的响。他路上问过几个人,还走错了两次路,才终于赶在第三天天黑之前到了大嫂的娘家村。才看见那叫张王庄的村落散落在一道坡面上,有草房也有瓦房的旧村庄,和多少年前的炸裂老村一模样。嫂子家是住在村头的第二户,明辉到了嫂子家的门口时,大嫂正在门口给他偏瘫的父亲喂着饭。夕阳在嫂子的脸上落成浅黄色,她头上一根根的白头发,如同枯干的草和丝。明辉是问了第一户人家才来到了嫂家门口的,当他看到嫂子时,他想到忽然变老的大哥了。想到变老的大哥他脚步慢下来,直到最后站在大嫂的身后边,才很小声地问:

“你是大嫂吗?”

他惊道:“大嫂,你咋就成了这样儿?!”

大嫂直起身子扭过身,看见明辉时,手里的饭碗“哐”地落下来,碗里的鸡蛋面汤洒在她的裤子上。望着小弟明辉的脸,大嫂张张嘴,想要说啥儿,没有说出来,泪水哗地一下涌着挂在了眼眶上,手僵在半空嗦嗦哗哗地抖。就在这草房门楼前的大门口,明辉和大嫂对望了很久一会儿,直到大嫂终于从嘴里唤出“明辉”两个字,朝明辉面前急走两步又猛地立下来,问他说你咋就找到这儿了?咋就找到这儿了?又说我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有几年没有见面了!还说兄弟你还好,没有啥大变,还是那么一脸孩子气,这才想起给明辉让座儿。想起把明辉朝着家里迎。想起让家人赶快收拾屋子,擦抹凳子和桌子,赶快给明辉倒水洗脸和烧饭。

问明辉:

——“你想吃啥儿饭?”

——“先喝一碗鸡蛋水?”

——“从炸裂到这张王庄,从日出坐车到日落下车还要再走大半天,你步行在路上要走多少天?”

嫂子一家全都忙将起来了。左右邻居都忙将起来了。全村都跟着忙将起来了。村人都把家里的鸡蛋、核桃、花生朝着嫂子家里送,期望明辉可以尝尝他们家的美食和山珍。还有人抱来一只老母鸡,问明辉喜欢吃鸡吗?喜欢就立马杀了炖鸡汤。有人用衣襟兜来黑木耳,望着大嫂,求她用那木耳给明辉炖一碗黑木耳白糖汤。

就都围着明辉问:

——“你真的是市长的弟弟吗?”

——“是市长的弟弟咋会步行走到我们村?”

嫂子在村里是最有脸面根基和殷实日子的人。虽然离了婚,可终归是嫁过一个镇长、县长的哥。现在那镇长、县长早就是着市长了。原有的男人也是大学的院长了,且市长、院长两个弟,一个在市里豪富着,一个文弱良善,正就来到了张王庄,要接嫂子回到婆家去,和大哥镜圆过日子。明辉说了想要接大嫂回去和大哥复婚照顾大哥后,满院子的村人都噼啪静下来,盯着明辉问真的吗?真的吗?!然后就有人拉着大嫂的胳膊道,你苦熬出头了,苦熬出头了!说从此市长又要叫你嫂子了,连那些处长、局长、厅长们,见了你也要叫嫂叫姐了。说我们张王庄,终于出了一个市长的嫂。便都拉着嫂的胳膊嫂的衣,还围就明辉一圈儿,说难怪前天村头有成百上千只喜鹊旋着叫了一整天,昨天有两只孔雀、两只凤凰飞来落在大嫂家的院墙上,冲着大嫂开屏展翅,像日出东方样。

太阳在村人们的惊喜乍乍中,慢慢落山了。

大嫂在落日中蹲着呜呜地哭,哭一会儿她突然冲到院子里,抱着瘫在椅子上的爹,说熬到头儿了熬到头儿了,你的病又有救治了又有救治了。到这时,明辉才知道大嫂同意离婚,是二哥当镇长时在十张白纸上签了十个自己的名,要大嫂想要盖房了,就在那白纸上写下要求就会有砖瓦送过来;想要种块好地了,填一张白纸就会有干部把好地的承包地契送到家;在村里和谁家有纠结官司了,在那白纸上写下景况和冤屈,就会赢了官司和名誉。那签了二哥名字的十张纸,能助大嫂做下十桩大事情。可大嫂回到家,当爹听说她和大哥离了婚,老人默着没说话,来日起床时,却因脑血栓瘫在床上了,从此就开始问医求药了,开始填写那白纸,让大夫来到家;填写那白纸,让医院把最好的药物用给爹。把那填写好的白纸当做药引放在中药砂锅内,熬好中药让爹喝下去,求着爹就是偏瘫也要活下来,别轻易离开这世界。

有一次,爹出门倒在了山梁上,不省人事和死了一模样,大嫂请人急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令山里医院的医生火速赶过来。那些医生们就都汗淋淋赶过来,把爹从死的边缘拖救回来了。又一次,爹在家倒在院落里,从口吐白沫,到末了白沫不吐后,鼻子下连一游气息都没有。嫂子知道这次爹是生命终尽了,明了医生赶来也救不及,就把那签了二哥名字的白纸揉成一团塞到爹嘴里,在边上哭着唤:爹——爹——我家兄弟孔明亮,他不是镇长了,他是县长啊!他是县长啊!也就又把死去的爹救活过来了。到现在,大嫂手里只还有一张签了二哥名字的纸,天大的事情她都不敢让那张签了字的白纸离开手,最多是到关键的节眼上,把那签字的白纸拿出来,晃一晃,给人看一看,对人家说我兄弟明亮他是市长了,不信你们看看这是不是他给我签的字?!当爹又病重病危时,她就把那签字的白纸拿出来,对那些医生说:“你们不信市长是我的兄弟吗?”那些新老医生就对爹尽心尽力了。当爹在最冷的寒冬因了天寒,头脑供血细弱滞止,人变得昏迷不醒时,嫂子就跪在爹的床前举着那签字的纸,哭着唤着说:“他是市长了!他是市长了!”然后屋里渐渐暖和着,爹的供血就足了,爹便清醒得和没有疾病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