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物篇 四、孔东德和他的儿子们(第2/4页)

和孔明亮的算计一户一人都不差。

孔明亮盯着那两张纸,脸上呆愕了,直到父亲连问两句“你选不上村长知道该咋样选上吗?”他才醒转过来,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惘然中,好像又听到一句“跟我来”的话,便看见父亲转了身,朝上房走回去,低矮浑圆的肩头儿,像两个球样朝着前边滚。他便踩着父亲的脚印儿,跟着朝父亲住的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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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父亲的安排,孔家干戈大动起来了。用拖拉机去县城买了一车麦乳精、饼干、香烟和甚好的酒,回来分类装兜,家里户主抽烟的,就送烟和酒;有老人年事已高的,就送补养品。且由明亮亲自出阵,带着大哥孔明光、四弟孔明辉,弟兄三个先到炸裂那些在铁道上卸货死了人的家里去,把礼品放到桌子上,问寒一些话,说暖一些话,最后就很直切了。

——“要选村长了,还是请你家都投我的票。”

——“怎么说我们都姓孔,我们孔家做了村长,还是比那外姓好。”

——“你家宅基地是比别人小了些,等我这次选上后,首一桩事,就是给你家划一块大的宅基地。”

又到另外一家去,依旧是放下厚礼说了那些话,又据实情修正一些话:“老人还在病床上?咋就能不去医院啊!”并不管病家实情是怎样,就亲近热烫地把病人抬下来,差人赶快送往医院去检查,还把医病的钱塞到人家手里边。

完了炸裂各户的事,便又分头去刘家沟和张家岭。为着让户户人人都投孔家的票,孔东德和三个儿子也都军马上阵,把拖拉机上的礼品运来停在梁道上,让大儿子去有学生读书的家里礼惠与拜拉,明亮去那些有女儿在外跟着朱颖风流的家户里,孔东德去那老弱病残家,四儿子留在梁道上,守着剩下的礼品等着他们回来提,直到把那票礼都送完。

孔明亮就去那有女儿在都市被朱颖带着风流挣钱的家。一进院,先看看那新起的楼屋和院落,连说几句“好房子!好房子!”,再到屋里楼上楼下看一看,对人家说你可以在这装个水龙头,在那摆一张大沙发,最后从楼上走下来,坐在客厅里,喝下主人递过来的大茶碗,面带笑容,寒暖皆问,到那户主心热感化后,又单刀直入血淋淋地说:

“你知道你女儿在省会干啥吗?”

那风流女儿的父母皆都不语了。

孔明亮就板起面孔来:“做婊子!做婊子挣钱还不如我们去后山火车道上卸货哪。选村长时请你家都投我的票,待我续任村长后,首一桩,就是把你女儿从城里叫回来,帮她找份好工作,又轻松、又体面,钱也挣得多,然后给她找个好婆家,好好过日子!”

那做父母的就都尴尬感动了,脸上原来被人揭疮的疼痛和僵持,也都丝丝柔润了。答应着必投孔明亮的票,说家里虽然是富了,住了新楼屋,可对朱家姑娘的怨,却是在心里从未剔除过。就从这户走出来,在门口又说些嘱托保证的话,又去梁上提了礼品到了下一家。下一家因为算得为书香之门第,要着面子尊严的,明亮就不那么血淋淋地单刀直入了,还是看了院子和楼房,说了很多楼房、院落好的话,最后坐下来,慢条斯理,问寒嘘暖间,对人家说你不要听信别人说你家姑娘是跟着朱颖在外做那风流的事,我前不久才在省会见了她,她在一个工厂里,靠手艺力气才给你家盖了楼。那户主父母就脸上挂有尊严了,说我们也不信她会在外面去做那样的事,怎么着她也是个有着养教的。

“可朱颖干着风流倒是真的呢,”明亮说,“明明朱颖是婊子,可不知怎么的,上边还让她当了村长候选人。”“没人会选她。”人家极肯定地道,“反正我们除了你明亮,打死我们都不会选她当村长。”

这家的事情也就成定了。选明亮做村长必就无疑了。也就走出来,到新楼新院的大门口,拉着婶呀伯的手,说下诸多嘱托的,又往梁上走。那车上算好人家,一户一袋的礼品还有一部分,三朝两日就选举,趁朱颖没回来,赶在天黑之前必得全部送出去,家家户户拜托到,把要投给朱颖的票全都拜过来,这样炸裂就是孔家的炸裂了。孔明亮就可实现他的人世大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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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家沟和张家岭中间的一道梁道上,老四孔明辉等着父亲和大哥、二哥一趟一趟来车上提礼去拜票,就像等着岁月的日出日落样。他觉得车厢里花花绿绿的礼,全都兜在一个一个网袋里,堆在那儿像一群鸟雀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他想让那些鸟雀全都赶快飞出去,各回各家,他也就可以轻松了,回到家里写他的作业了。他并不希望真的考上大学呢,可他觉得把作业写好,老师每次在讲台上拿着他的作业,不吝不啬地赞美着,也像贿礼一模样,虽然常常让他有些羞怯地低着头,可每次事后同学们都在注目他。那一片羡慕的目光,还是让他安慰和心悦。他年龄还尚小,在别人要冲刺人生、成家立业的事情上,他还没有想过那些事。嘴唇上连胡子的影儿都没有。那些长胡子的同学们,都说他长了一端女儿像,白白净净,淳朴得如从未有过风污草沾的女儿胸。

他就是这么一个孩娃儿,中学生。

周末回来看看家,取些粮钱,就赶上父亲和哥们正在力拼力打地准备选村长。大哥是老师,大他十二岁,他认为他是和大哥最可同语的,毕竟都在学校里。可他问大哥:“二哥非要当这村长吗?”大哥很惊异地看着他:“没有你二哥当村长,将来的炸裂会是孔姓吗?”

他不明白二哥当村长和他读书有何样的葛连和纠缠,和大哥教书有何样葛连和纠缠。但他明白那是父亲最求望的一桩事,也是二哥最甘愿兴致的一桩事。也就跟着父亲、哥们拉着一车票礼到这刘家沟和张家岭之间的分水梁道上。看着那一梁相隔的两个村,几乎家家都是新盖的楼房和瓦屋。在初春已到、绿却未至的山脉间,那些村落、房屋像在一片光秃秃中突兀而起的一堆堆的颜料般。他大不明白,村落怎会在轰然之间富起来,日子仿佛气吹一样胀鼓着,人都有钱了,穿着时新了,连走路都挺拔快捷了。

的确的,所有的炸裂人,为了钱,似乎从来没有停脚慢慢走过路,日日都在你追我赶地奔跑着。一切都是动的慌张的。只有山脉和天空还是那样静止着,一成不变着。孔明辉就那么静静坐在山脉间,一会在路边看看爬在草尖上的昆虫和飞雀,一会跨到拖拉机的驾楼里,看看那仪表、离合和手刹,把那么复杂的东西摇摇动一动,直至他看到父亲和哥们分别从刘家沟和张家岭款款走回来,笑脸如艳日,才发现车厢里的礼品不知何时一袋也不剩,明辉才又从拖拉机的驾楼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