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流亡者的重访(第2/2页)

在《今天》第一期上发表的《黄昏:丁家滩—赠M和B》,就是北岛在一次郊游时的即兴之作,其中的M是加明,B是加明的女朋友宝贝。

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

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

—殉难者圣洁的姓名。

是他,用手指穿透,

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定婚的金戒指,

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

当时他们正在热恋,后来宝贝成为加明的妻子,又过了几年,宝贝去了日本并且发了财,身份也由加明的妻子成为加明的前妻。

福建的诗人蔡其矫是这个圈子中最年长的,却是最活跃的,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见到漂亮女孩儿眼睛就发亮。是他介绍北岛与舒婷相识,他们开始通信并把诗互寄给对方。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日是北岛的生日。这一天飘着小雨。北岛、芒克、俞沪琴、赵国强、严力一行五人到颐和园为北岛庆祝生日。不久,雨下大了,他们躲进石舫旁边的茶馆,你一句我一句地即兴作诗,有的是一人一句,有的是一人两句。最后这个整理任务落到了严力的头上。当晚,严力一字不落地将白天的即兴之作整理在笔记本上。

诗,就这样创作并流传。诗人,就是这样在郊游与交流中成长。写作一直不是秘密的,在民间社会公开传阅,公开朗诵,只是没有机会公开发表。有不少人使用“地下文学”这个概念来表述那时的创作,我认为,与其强调其“地下”性质,不如强调其“民间”性质更加准确。

七十年代末期,青年人最向往的是上大学。北岛是“文革”前北京四中老高一的学生,芒克也不是等闲之辈。然而,他们连想都没想过通过考大学改变境遇。杂志停刊之前,他们都是泡病假的高手,以后索性不再上班。停刊之后,北岛曾经在《新观察》杂志当过编辑,这一职业生涯是短暂的,只持续了几个月。芒克到复兴医院看大门,上班时间是晚上,一点儿都不耽误他写诗和喝酒。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已然使他们不可能走进学院了,他们不屑于融入主流的社会生活了。他们写与别人不一样的诗,过与别人不一样的日子,来表明要做与别人不一样的人。如果说创办《今天》而不是创办一个别的杂志是偶然,如果说做一个诗人而不是做一个音乐家或画家是偶然,那么,走一条反叛的道路,则是他们作为个人的必然,尽管选择也许只在瞬间。剩下的事儿归历史,据说历史的操盘手是上帝。

在加明的记忆中,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就这样在频繁的聚会、出游和舶来的歌声中过去了。那个夏天留下来的,有振开和猴子的个人诗集《陌生的海滩》和《心事》,还有“北岛”和“芒克”这两个笔名。这两个笔名成为专有名词,象征“今天派文学”,甚至成为中国先锋文学的符号,在八十年代的历史舞台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至于在本质上那是否属于“先锋派”,以及它与八十年代新思潮的关系,则是另外的话题。

深秋,北岛召集了第一次关于创办文学杂志的聚会,在众多的提案中,最终确定采用了芒克提出的“今天”为杂志命名,并在不到两个月后被世人所知。加明的生活也进入另一种情境。三天三夜印完第一期《今天》,加明形容说,从遮着窗帘的房子里走出来,眼前是白色的大地,绿色的天空……我想,如果不是跳舞蹉跎了岁月,他真的是可以写诗或者画画的呀。

历史没有开始或结束的明确界线,政治生态中这样的民间社会生活场景,构成了《今天》产生的“前历史”。它没有直接孕育诗人,但却酝酿了一个群体。“那时候文学只是振开一个人的理想,只要是他想干的事我们一定会跟着干。”加明和焕兴都说,没有北岛就没有《今天》。我相信这是事实;另一些人说,没有《今天》就没有北岛。我认为这也是事实。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还有一个事实是,没有这样一个圈子和氛围就没有后来的一切。它是在不经意中形成的,我想,这就是所谓“历史的契机”。事实是,最初的七个编委中,只有两个人写诗,后来刊登了顾城、江河、杨炼、多多、田晓青等众诗人的作品,才增加了刊物的同仁色彩。

青年时代五光十色的生活,在精神流亡者的回忆中得到幸存。这是流亡者的一次精神重访,为已经黯淡了的神话添上些许亮色。随后,加明在另一个舞台上大显身手。他加盟李连杰在深圳的公司,参与了中国第一支体育彩票的发行,迅速成为先富起来的人。而后他又终因商战殊死的纷争而退出江湖,从弄潮儿成为观潮者,一下子就沉了底。再婚,生子,五十岁的加明祥和而又从容。

“如果一直跟着振开,我会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果真存在着那种可能性吗?每个人只能走一条路,不管是一帆风顺,还是跌宕起伏。另一条路是别人的路,还有一些是从来没人走过的路。说不定哪一天,加明的儿子或者我的儿子,会不知深浅地一脚踏进去,又不知会给中国文学,或者中国文化,以至中国思想的历史,增添一道怎样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