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中的日常生活(第2/7页)

关于吃,我还能讲出许多,比如为了能吃到鸡蛋,假装拉肚子而要求吃回民菜,比如周末吃两顿饭,没有玉米面粥也没有北京辣菜,闲饥难忍时的精神会餐,比如逢年过节时端起白米饭时的联想。在很少有人知道巧克力是什么滋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它的做法:十份牛奶一份糖,用小火慢慢熬,熬稠了就是现在卖二十多块钱一瓶的巧克力酱。这是莉达教的,很多年后我按照她教我的方法成功地做过草莓酱。我当然不是想把监狱生活美化得像小孩儿过家家那样有趣,我只是想说,就像那些在困难时期没有饿死人的家庭都有挨过饥饿的绝招一样,每个号的人都会在百无聊赖中寻找消磨时间和调剂生活的方法。

3

如果说,吃最能表现监狱的日常生活,那么其次就该轮到上厕所了。上厕所是最难过的一道关。每天早上和中午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放茅”,如果你不习惯在离床不足一米面积不足两平方米的地方解决,你就必须习惯在这两个时间用三分钟到五分钟的时间解决。有的队长习惯从前边开始,有的习惯从后边开始,一个筒道有十几个号,如果你恰好住在头或者尾,放茅的时间前后会相差一个多小时,你得在这一个多小时内调整你的肠子的生物钟。对我来说这是比吃饭要难适应得多的问题。然而就在这三五分钟,我还与队长玩起了智力游戏。

入狱后我进的第一个号有两个人,一个是被公公强奸后把公公杀死而坐牢的农村妇女,另一个是北大附中毕业的老三届学生。她姓宋,名字很像是个男孩儿,我当时的印象是她很漂亮。监规不允许互通案情,但进去不到两天我就知道了她被抓的原因。她是京西宾馆的服务员,那是中央首长进出的地方,能在那里当服务员的人出身一定好。据她说,她的男友不仅相貌出众,文才也出众,读书画画还写文章,但因为出身不好,整个家庭都属于被小脚侦缉队监控的对象。小宋出身红五类,和他谈恋爱遭到家庭反对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只能偷偷交往。没想到他们所在的街道发现了反动标语和传单,她男朋友成为怀疑对象,她也因此被单位审查,发动群众的结果是被揭发出很多对中央首长不敬的言论,比如她曾说王洪文专爱看外国电影,说首长抽的熊猫牌香烟特别贵等诸如此类的闲话,为了逼她交代男朋友的问题,宾馆抓住她这些问题不放,从写检查升级到隔离。看不出来文雅的小宋性格如此刚烈,为了表示抗议她开始绝食,七天没吃饭几乎饿死,最后还要求洗个澡好死得干干净净,单位只得让她弟弟和母亲强行把她送进了医院。刚刚恢复她就被拉出来批斗,没想到会后一副手铐把她带到了看守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因男友而起事,听说男友却并没被抓,在她被单位隔离审查的日子,男友与她失去了联系。我问她反动标语和传单到底是不是她男友写的,小宋一脸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比我大,来得又比我早,很快我便把她当成了好朋友。

开始我每天提审,白天晚上连轴转,号里开饭早,我回来时她总是把给我留的饭菜用碗扣着,而我常常端起碗眼泪就落了下来。有时候我到深夜才能回到号里,她总睁着眼等我回来。其实我回来也不敢说话,隔窗有耳,队长可能正站在那半尺见方的小窗子下,掀起一小角帘子看着呢。但有她等着我,那间不足五平方米的牢房仿佛就像家一样有了一丝温暖。我们俩都是政治犯,队长看出了我们俩关系好,怕我们研究案情互相传授对抗政府的经验,我来了还不到一个月,还没顾上留下各自家里的地址,突然就被调到别的号去了。

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被调走使我万分失落。我开始利用放茅和她取得联系,先是早上放茅时在茅坑旁边放一个纸团,下午放茅时看纸团换了,我知道是她领会了,下次我就胆子更大地放了一张写着我家地址的纸条,她也如法炮制。以后我们又相互写一些鼓励的话,就这样来来去去,我们的游戏在队长的眼皮底下进行了大约有几个星期,最终以我的纸条没有人再拿走而告终。我不知道她是判了刑、回了家,还是调离了那个筒道,我不知道游戏因为什么而突然中止!

那时我们正值花样年华,脸上都长着雀斑,都梳两条辫子,我们都在恋爱,又都对恋爱的前景充满了怀疑和绝望……出狱以后我记得曾找到过她的线索,好像是在一个国营的工厂里当工人,我曾托人与她联络,但没有结果。我常常在心里自问:如今她是谁人妻谁人母?

她将那段往事摆放在心灵的哪个位置?是否还记得在监狱里相识的患难姐妹?

4

无聊,是我们不屑的;把无聊当有趣,更是我们不屑的。但是当你处在一个被无聊淹没了的环境中,无聊就不只是有趣而且是有益的了。

我们给每一个队长都起了外号,在背地里议论她们的短长,猜测她们是否结婚,为某队长是否怀孕而打赌。也许因为她们从来不笑,我们一致认为她们没一个人长得好看,只有一个除外,她的外号叫“墨绿”,因为总喜欢穿墨绿色的衣服而得名,也有的号叫她“大辫儿”,她的辫子长得直到腰际。听口音她不是北京人,黑黑的,有点儿胖,走路是外八字。但是她的声音好听,而且她会笑,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看来不能笑并不是狱警这个行业的行规,而是大多数人的自律。她后来被处分以至于脱离了那个行业,是不是从她那时能够对犯人笑就露出端倪了呢?

讲“墨绿”的故事有点儿麻烦,得从我进监狱的第一天讲起。

看朱正琳关于坐牢的文章—我们这代人正赶上冤狱的高峰,就像五六十年代的人赶上生育的高峰一样,我的朋友中有三分之一坐过牢—知道他被投入监狱是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在被连续审讯了三天之后,他的心情分外松弛,好像要被送往疗养地一样。而我刚好跟他相反。

我被投入监狱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不仅黑而且冷。那是春节前北京最冷的日子。我是半夜里从被窝里被叫起来去接电话的,没想到戴上手铐被送到了监狱。我不像老朱去得明明白白,还来得及对监狱的高墙发出赞叹。我被人用一顶油腻腻的帽子蒙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到现在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蒙上眼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怕我越狱不成,对我一个小姑娘,他们也太没自信了;或者他们本来想只关我一会儿或者只关我几天,怕我出去后再来找后账吗?殊不知我认路的本领几乎相当于弱智。黑暗和油腻味儿影响了我的思维,没有任何支点使我得以展开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