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笔记(第2/3页)

我有这样的感受:在北京动物园里看到动物,好比是看世界杯的射门集锦;在克鲁格看动物,好比是看一场虽然沉闷可是有进球的世界杯小组赛。

二○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朝鲜队在中国的媒体上大起大落,先是嘲笑,后是尊敬,现在又是嘲笑。没有变化的是中国媒体始终将他们描述成一支饥饿的队伍,变化的只是饥饿的词义。当他们顽强抵抗强大的巴西队后,饥饿成为褒义词。

六天前麦孔进球后亢奋激动的情景,已经代表巴西队向朝鲜队表达了尊重。巴西队在历届世界杯第一场小组赛上的进球,好像没有这么激动过。那一天朝鲜队成为中国媒体的宠儿,尽管仍然是大篇幅地报道朝鲜队员的贫穷,可是语义变了。我们总是以自己的腐败去嘲笑人家的贫穷,六天前我第一次看到腐败向贫穷致敬了。

今天朝鲜队○比七败给葡萄牙队之后,我们的媒体继续讲述朝鲜的贫穷,当然饥饿的词义回到了贬义。我们的报道说朝鲜队被打回原形,其实是我们媒体将自己打回了原形。

我想起十年前在首尔,我向韩国作家李文求讲述中国的“文革”往事,说明朝鲜是可怕的国家。李文求坚定地回答:“我们朝鲜民族不会这样。”然后询问崔元植教授关于南北统一,崔元植同样坚定地说:“我们朝鲜民族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南北分裂,而是在四个大国的夹缝中生存。中国、俄罗斯、日本和太平洋对岸的美国。”

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在勒斯滕堡观看小组第三轮第一场比赛,乌拉圭对阵墨西哥。这两队只要打平就可以携手晋级,可是激烈的对攻像是一场生死战,因为失败者会在淘汰赛时面对强大的阿根廷,两队都使劲要把对方送向阿根廷的虎口。胜利的意义变得复杂起来。

法国队在人们意料之中出局。自从阿内尔卡辱骂主帅多梅内克被曝光后,全世界的媒体对法国队的兴趣已经离开了比赛,集中到内讧上面。其实每支球队里面都有矛盾,都有球员和教练之间的粗口,球员之间的对骂,现在乘风破浪的巴西和阿根廷也不会例外。关键还是胜负,失败会让矛盾放大,胜利会让矛盾视而不见。

很多年前读西蒙·波伏娃日记,知道青年萨特服兵役期间就在德法边境的哨所,他们经常留下一个士兵在哨所打呵欠,其他士兵溜到附近小镇里喝酒泡妞。到了周末,哨所干脆空空荡荡。一九九八年的法国队会让人联想起拿破仑时期的法国兵,现在南非世界杯上的这支法国队有点像萨特服兵役时期的法国兵。

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 

小组赛第一轮是沉闷,第二轮是意外,第三轮是悬念。一九 八二年以来,我看到的世界杯小组第三轮常常是不少强队的休闲时刻,本届世界杯小组第三轮却是多数强队的生死时刻。高潮提前出现了,接下去决赛级别的比赛从八分之一淘汰赛就开始,直到四分之一、半决赛和决赛。这可能是世界杯历史上最为持久的高潮。

美国队补时阶段进球,好莱坞式地跃居小组第一;加纳队拼死拼活仍然输了,却在淘汰赛绕开强敌。德国队和英格兰队在庆幸自己晋级之时,也会感叹命运的不可知。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队生死未卜。充满戏剧性的南非世界杯也许是对经验主义的挖苦。一位古希腊人说得好:命运的看法总是比我们更准确。

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昨天在埃利斯公园球场,我看见意大利球员在场上互相指责,也看见斯洛伐克两名球员在场上差点打架。这是足球比赛的一部分。不同的是,失败的意大利球员可能会将指责带进更衣室,胜利的斯洛伐克球员不会。斯洛伐克球员手把手激动地向着草地俯冲过来。对于他们来说,进入十六强的喜悦就是捧起大力神杯的喜悦。

二○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索韦托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标识,超过一百万黑人被驱赶到这里,无电无水拥挤在狭窄屋子里,出门需要通行证和进城证。如今的索韦托有电有水,也有宽敞的道路,可是昔日的苦难还在显现。当年黑人带来很多装满衣物的纸盒堆在家中,很多人没有打开纸盒,期待有一天可以回家。这些人直到死去仍然没有回家。

一九九四年曼德拉当选总统,宣告种族主义在南非结束。为了表达宽恕与和解,曼德拉邀请他坐牢时的白人看守出席就职典礼。那一天南非仿佛沉浸在美梦之中,有人对妻子说:“亲爱的,不要叫醒我,我喜欢这个梦。”十多年前,曼德拉和图图他们做到了宽恕与和解,很多人没有做到,仇恨的种子仍然在南非发芽生长。

图图在《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的中文版序言里对中国读者说:“我对把过去扫入角落视而不见的做法是否合适表示怀疑。过去的从来就没有过去。它们有种怪异的力量,能够重现并长久萦绕在我们心头……中国如果能够妥善处理往昔的痛苦,就会成为一个更加伟大的国家。”

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 

男球迷和女球迷有所不同,男球迷关心比赛,女球迷关心比赛的同时另有所图。在约翰内斯堡的腾讯记者驻地说两句某个帅哥球星的坏话,立刻会有女记者虎视眈眈或可怜巴巴地盯着你。某女记者采访某位帅哥球星时意外获得了两次贴面亲吻,回来后喜不自禁地讲述美好的贴面,立刻引起其他女记者羡慕的尖叫声,男记者则是不屑地说:“他是憋坏了。”

二○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我在南非继续感受着道路的命运。当它经过一段森林时,道路在幽静的景色里变得平淡无奇;经过一个人烟稠密的小镇时,道路显得庸俗不堪。只有在广袤的大地上,道路才拥有自己的命运。我看到久违了的木头电线杆在夜色里像是两排道路的卫兵;前面陡峭路上出现一排整齐的车灯时,道路就像电梯一样缓缓上升。

二○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世界杯期间,人们对呜呜祖拉的出现喋喋不休。非洲人弄出如此壮观的助威工具,他们的腮帮子功夫同样壮观,周而复始地吹响着。让人觉得这届世界杯是在养蜂场里进行,看台像是密密麻麻的蜂巢。很多年以后,很多人会忘记南非世界杯的冠军是谁,可是会记得呜呜祖拉。这就是人类,关心野史总是超过关心正史。

二○一○年六月三十日 

南非世界杯期间难忘的经历就是在路上。球迷乘坐的巴士停在很远处,进赛场要走一小时,出赛场再走一小时。而且道路尚未竣工,我时常走在黄土里,一双灰鞋变成了黄鞋。与几万各国球迷同行,在奇装异服和呜呜祖拉的响声里其乐无穷。赛事愈来愈精彩,球迷愈来愈兴奋。南非值得赞赏,举办世界杯没有打肿脸充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