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学者的肖像(第2/2页)

这本书是从一篇优美的散文开始的,是高本汉十三岁的时候描写自己家乡延雪平的一篇作文。高本汉的文学才华在此初露端倪,差不多四十年以后高本汉用克拉斯·古尔曼的笔名发表了三部长篇小说,多数评论家给予了赞扬。马悦然用顺叙的方式讲述了高本汉的故事,同时又不失时机地将中国的动荡和欧洲的变迁尽收眼底,还有音韵学、文字学、语言学、语音学等等十分专业的研究,也是水到渠成地书写了出来。

我的阅读时快时慢。最快的部分来自高本汉的成长故事和他家人的性格描写,我喜欢高本汉的兄弟姐妹,更喜欢高本汉的母亲艾拉,这位一生勤劳的女性十分风趣,她说自己“只有到永远不做弥撒,猪该剪毛时才肯休息”,而且每个孩子都会从艾拉那里获得一个美好的外号,比如高本汉是艾拉的“我的帅哥”。艾拉的幽默里时常是尖酸刻薄,她说:“你向一只手发愿,向另一只手啐唾沫,你看哪一只手最行!”还有“有时候魔鬼该杀也得杀”。高本汉在一九一五年一月二十四日写给未婚妻茵娜的信中,尖刻和幽默地提到了他在学术上的劲敌伯希和,他在信中说:“我今天本来想给沙畹写信,问一问伯希和是否还活着。他肯定还活着,坏人长寿。再说了,打死这么能干的一个人也不光彩。”

马悦然在书中写道:“我们有理由相信,高本汉戏剧性幽默和有时尖刻的语言可能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阅读斯特林堡的作品时,被他尖刻的幽默深深吸引。此后心里十分好奇,因为瑞典人在我心目中曾经是稳重和保守的形象,斯特林堡的作品改变了我的这个看法。现在我读完《我的老师高本汉:一位学者的肖像》以后,相信尖刻的幽默是瑞典人性格的重要内容,因为我在这本书中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你是如此地愚蠢,就像上帝是那么地聪明。”

最慢的阅读部分来自这本书的第八章“他使遥不可及的语言变得近在咫尺”。虽然马悦然使用了散文一样的亲切笔调,深入浅出地展示了高本汉的学术成就,可是没有经过相关专业训练的我,阅读起来仍然感到吃力。我在阅读这一章所花去的时间,超过对其他所有章节的阅读时间。

马悦然从汉字的结构开始,经过了汉语的语音系统、古代汉语的音韵学结构等,论述了高本汉构拟和训释方面杰出的研究工作。最后讲述了高本汉如何让拉丁字母东进,在一九二八年的伦敦中国学会上作报告《汉语的拉丁字母》。高本汉在这一年“认为中国必须创造西方文字的拼写方法,以便创造一种基于口语的新文学”。

在这个问题上,马悦然客观地赞扬了高本汉的老朋友、美国伯克利大学的赵元任教授。马悦然说:“由赵元任等创造并遵循高本汉讨论的原则的那套标音系统国语拉丁字母系统不为高本汉所接受,理由是‘离真实的读音相去甚远’。”马悦然继续说:“高本汉似乎没有发现赵元任拉丁字母系统的最大优越性。主要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音节组成的现代普通话的词借助拉丁字母拼音系统很容易联写:huoochejann(火车站),tzyhyoushyhchaang(自由市场)。”

就像在阅读全书时可以感受到马悦然的博学多才一样,阅读本书第八章的专业叙述段落时,可以充分领教马悦然深厚的学术功底。这一章的阅读给予我这样的暗示:马悦然是以自己的学术研究来阐释高本汉的学术研究。

事实上,这样的暗示一直贯穿着我对这本书的阅读,当叙述来到高本汉丰富的人生经历时,我也同样感受到了马悦然的丰富人生经历。我在读到这些段落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马悦然的形象,他喝着威士忌,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讲到关键处常常戛然而止,举起空酒杯,用四川话说道:“没得酒得。”

为什么我要将马悦然所著的《我的老师高本汉:一位学者的肖像》的副标题借用过来,改成《两位学者的肖像》作为此文的题目?这是因为我在阅读陌生的高本汉时,常常感受到熟悉的马悦然。基于这样的理由,我相信任何一个文本的后面都存在着一个潜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