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距(第2/5页)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个问题的后面可能有无数答案在涌动,我感到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的回答仍然难以说清。不过有一点应该是清晰的:一个极端压抑的时代在社会剧变之后,必然反弹出一个极端放纵的时代。就像是荡秋千一样,这端高了,荡到另一端必然也很高。

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似乎瞬间改变了一切。就像跳远一样,让我们从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跳进了一个铺张浪费的时代,从一个政治至上的时代跳进了一个金钱第一的时代,从一个本能压抑的时代跳进了一个浮躁纵欲的时代……三十年的光阴仿佛只是纵身一跃之间。

看看今天的中国,城市的高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森林一样一片片拔地而起;高速公路纵横交错比河流还多;商场和超市里的货物琳琅满目;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不息;广告和霓虹灯熠熠生辉;夜总会和按摩中心接二连三;美容院和足浴店鳞次栉比……还有巨型的豪华餐厅比比皆是,有的多达三、四层,每层都像是礼堂一样宽阔,四周是分隔出来的豪华包间,两三千个油光满面的人同时大吃大喝。

然而就在三十年前,就在我们纵身一跃之前,我们看不见高楼,偶尔有几幢高楼也都是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我们不知道什么叫高速公路什么叫广告;我们的商店稀少,商店里的货物也稀少。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那时候的天空是湛蓝的。

我们生活在定量供应制里,每人每月只有二十七斤粮票,这是指男性,女性只有二十五斤粮票,以及半斤肉票和二两油票。在那个时代,购买粮食时付了钱还要付粮票,购买猪肉和菜油也是同时需要支付钱、支付肉票和油票,缺一不可。还有布票,我们要用钱和布票去布店购买布料,然后到裁缝那里去量身定做衣服;更多的人为了省钱,自己动手缝制衣服。当时没有服装厂,商店里也没有成衣出售。在那个时代,家中拥有一台缝纫机,会令街坊邻居羡慕不已。

我们需要精打细算,每天吃九两米饭,每周吃几片猪肉,每次炒菜用十滴菜油,才能做到一个月的生活不会出现透支。我们这一代是从既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里成长起来,当我们这一代人回忆起童年时期什么最美好,我们的记忆竟然惊人的相似,都是过去曾经吃到过什么好吃的。除了吃,我们几乎没有其他的美好记忆。

当时,城镇居民尽管省吃俭用,也很难有所结余。对于男性,每月只有二十七斤粮食往往不能吃饱;而女性的二十五斤粮食会略有富余,她们省下自己的粮票供给丈夫或者兄弟。油票和肉票的供应也是同样入不敷出。于是人们经常在暗地里偷偷花钱购买粮票和油票,以此维持生计。

在我的家乡,农民手中会有一些富余的油票,他们将田里油菜籽收集起来后上交给国营的榨油厂,国家会补贴他们一些油票。这些数量微薄的油票,是当时农民很重要的额外收入。贫穷的农民为了筹钱治病,或者为了筹办婚礼等,会来到城里悄悄出卖他们手中的油票。在那个公有制的时代里,这样的行为就是投机倒把。我记得自己上高一的时候,曾经和十来个同学兴致勃勃地加入到打击投机倒把的行列之中,用现在的话说是志愿者,现在的志愿者还会有工作餐,我们当时的工作餐就是张嘴吸着冬天里的寒风。我们每天都是凌晨四点起床,埋伏在小镇的集市里,分别藏身在街角和电线杆的后面,像是猎狗在等待猎物的出现。一旦发现有人在偷偷出卖油票,立刻扑上去,将那个投机倒把分子擒获,收缴他的油票后,得意洋洋地将他押解到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

我们恃强凌弱,以此为乐,还觉得自己每天都在伸张正义。虽然战果累累,可是抓获的投机倒把分子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农民,缴获的油票也都在一斤以下。而且这些农民不敢抵抗,他们做贼心虚似的,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油票被没收。

辉煌的战例只有一次,我们抓获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农民。这个人个子比我们高出一头,身体像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一样宽。我们扑上去的时候,他奋力反击。他右手捏紧拳头,当然他不敢挥拳打我们,他知道一旦打了我们就是罪上加罪,他只是用左手将我们推开后夺路而逃。这是我们遇到的最为激烈的一次反抗,差点让他逃脱。多亏我们人多势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有几个同学手中还举着砖块,将他砸得满脸是血,把他摁倒在地。这时他右手仍然紧握拳头,左手还在努力推开我们。我们知道他的右手里会有油票,我们怎么使劲,也无法掰开他的手指。两个同学将他的右臂死死摁在地上,一个同学用砖块击打他的右拳,把他的右拳打得鲜血淋淋,把他隆起的拳头打成伸平的手掌之后,我们看到几张沾上血迹的油票,数了一下刚好是一斤。我们把他押送到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后,又从他身上搜出了另外的十一斤油票。

整整十二斤油票,这是缴获油票最多的一次,用今天中国流行的话来说,是属于大案要案。在审问的时候,他一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交代自己的投机倒把罪行。他是为了筹措自己婚礼的钱,向亲朋好友借了九斤油票,另外三斤油票是他们一家人省下来的,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经半年没有吃过一滴菜油了,每次吃饭时只是将蔬菜在盐水里煮一下。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凌晨,在我此刻的回忆里触目惊心。我们这些中学生笑声朗朗地喜庆辉煌战果,而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农民却在苦涩地讲述自己的简单经历。由于他是初犯,对他的处罚只是没收这十二斤油票,再让他写下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坚决不做投机倒把的坏事。他受伤的右手在写下保证书的时候颤颤巍巍,不知道是因为手指的疼痛,还是因为失去了十二斤油票的悲哀?右手的血流在书写的白纸上,保证书成为了一份血书。

他被释放后,我们这些意犹未尽的高中生走在他身旁,在小镇清晨的街道上不断训斥他。我们是为了炫耀自己而训斥他,我们重复说着他被缴获的十二斤油票,过路的人听到这个数目后,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他在我们响亮的叫嚷声里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我们看到他泪流满面,旁若无人的泪流满面。他不时地抬起右手去擦一下眼角的泪水,手的疼痛又不时地提醒他去看一眼自己的右手。我们一直走出小镇,才站住脚,嬉笑地喊叫着训斥他的话,看着他沿着乡村的小路渐渐走远。他在初升的太阳下走去,受伤的右手端到了胸口,带着内心的迷惘,还有满脸的血迹和满脸的泪水,走在漫长的回家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