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第2/5页)

如果评选中国这三十年来贬值速度最快、贬值幅度最大的一个词汇,我觉得「领袖」将会毫无悬念地当选。

在文革时,「领袖」是一个神圣和伟大的词汇,是「毛主席」的代名词,或者说是毛泽东的私有财产。没有人胆敢声称自己是什么「领袖」,即便是在梦里也没有这个胆量。「领袖」一词,对于毛泽东之外的所有中国人来说是一个禁区。当时流行过这样一句话「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然后「神圣不可侵犯」常挂在了我们的嘴边。「领袖」就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词汇,除此之外,「毛」这个姓氏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的妻子告诉我,她过去生活的小镇上有一位工会主席姓毛,小镇的群众也叫他毛主席,他自然而然地答应了。结果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被打倒了,他的罪行是让世界上出现了两个毛主席。这位姓毛的小镇工会主席从此倒霉。他十分冤枉,眼泪汪汪地申辩,是别人这么叫他的,不是他自己这么叫的。打倒他的革命群众说:「别人可以这么叫,你不可以这么答应,你答应了就是反革命分子。」

童年时,我曾经对自己姓「余」而没有姓「毛」深感遗憾,心里经常埋怨我父母的家族里为什么没有姓「毛」的人。我当时不知道,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毛」既是一个神圣伟大的姓氏,也可能是一个危险的姓氏。

当时有一个流行的比喻,就是将共产党比喻成人民的母亲。我心里暗暗思忖,如果有母亲,必然有父亲,谁是我们中国人民的父亲?理所当然是毛泽东。我童年的逻辑将中国共产党变成了毛夫人,可是毛泽东的正宗夫人江青怎么办?当时我是文革时期的红小兵,只知道男女平等和一夫一妻制,不知道中国过去的男人可以有几个夫人,更不会想到今天中国的男人会有二奶和情人。年幼的我左思右想,把自己的脑袋想疼了,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我小时候心目中的领袖除了毛泽东,还有四位外国领袖。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前面黑板上面挂着毛泽东的肖像,后面的墙上并排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肖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是我最早见到的外国人。我们曾经好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长头发,比我们小镇上女人的头发还要长,当时的中国女人都是一样的齐耳短发,列宁和斯大林在我们看来还算属于正常的男人发型。童年的时候,我们是以头发的长短来区分男女的性别,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发型令我们好奇。尤其是马克思,他蓬松的鬈发差不多遮住了耳朵,我们小镇上女人的耳朵就像马克思的耳朵那样,在头发里时隐时现。好在马克思还有一脸的络腮胡子,阻止了我们对他性别的继续猜想。可是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竟然无视马克思脸上络腮胡子的存在,公然宣称:「马克思是个女的。」

这个同学差点因此成为小反革命。那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小学有一个一年级的女生,因为把毛泽东的肖像折叠了,让毛泽东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十字架的影子,她因此被打倒,我们都叫她「小反革命分子」。她在全校的批判大会上痛哭流涕,口齿不清地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批判会后,我们一年级的学生被老师召集到一起,要求我们揭发其他隐藏在其他同学中的小反革命分子。记得有两个人被同学们揭发了出来,第一个名字我们不熟悉,老师问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一个三岁的男孩,是揭发者邻居的孩子,这个男孩说过一句反动的话,就是在某一个黄昏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太阳掉下去了。」当时流行把毛泽东比喻成红太阳,因此我们不能随便说到「太阳」。就是在黄昏的时候也只能说「天快要黑了」。这个男孩说太阳掉下去了,等于是在说毛泽东掉下去了。

第二个被揭发出来的就是我们班上那个宣称马克思是女人的同学,他吓得脸色惨白。当老师问他是否说过这句反动的话时,他哇哇大哭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边咳嗽一边结巴地说:「好像说过。」

我们的老师拯救了他,问他:「是好像说过,还是好像没有说过?」这个同学沉沦在惊恐和哭泣里,语无伦次地回答,一会儿是好像说过,一会儿又是好像没有说过。直到揭发会结束时,他仍然在「好像」里不能自拔。「好像」救了他,让此事后来没有了结果。

我年幼时曾经以为毛主席就是这位领袖的姓名。那个时代人人嘴上都挂着「毛主席」,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比叫爷爷爸爸还要亲热;若有人直呼其名,就是大为不敬。好在当时人们常常高呼「毛泽东思想万岁」,常常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让我明白了原来毛主席是姓氏加官衔,毛泽东才是其真正的姓名。

二00九年的端午节,一条搞笑的手机短信在中国流行:「新华社北京五月二十八日电:中国科学院成功克隆(Clone,生物复制)毛泽东,各项生理指标均达到其盛年水平。新闻发布后,在全球引起强烈反响,奥巴马(欧巴马)立即声明:美国在三天之内废除和台湾关系法并撤走在亚洲的一切军事力量。日本首相于当天下令炸毁靖国神社,并承认钓鱼岛是中国领土并赔偿侵华损失十三万亿美元。欧盟声明解除对华武器禁售。梅德韦杰夫(俄国第三任总统)签署公告,称大兴安岭之北三百万公里土地属于中国。蒙古向联合国递交声明,称蒙中两国历来是一个国家。马英九表示一切听从大陆安排,并申请到国家文史馆当研究员。金正日正式通电六方会谈代表,按毛主席指示办。国内形势迅速扭转:二十四小时内县级以上干部退缴赃款九百八十万亿元,私营企业主动改制归公;二千五百万三陪女一夜之间从良;全国股市一片红;房价下跌百分之六十;十三亿中国人民再次唱起了时代最强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又出了个毛泽东」。

将「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变成「中国又出了个毛泽东」,民间的幽默让这位逝世三十多年的领袖重返人世间,然后全世界为之胆怯,中国的腐败官僚们更是闻风丧胆,困扰今日中国的历史问题、外交问题和国内问题通通迎刃而解。这个狂想曲似的幽默意味着什么?是否表达了很多中国人不满现实的心态?是否暗示了一些新民族主义者的狂热?或者说仅仅只是一个幽默,一个对我们今日生存环境自我嘲笑的幽默?我想可能都有,甚至意味着更多。

中国在毛泽东逝世以后的三十多年里创造了惊人的经济奇迹,然而付出的代价更是惊人。二0一0年七月初,南非世界杯结束之前我离开时,约翰内斯堡国际机场的离境免税店里插满了呜呜祖拉(一种长约一米的号角),每支售价一百元人民币左右。我回国后才知道这些中国制造的出口价只有二元六角人民币,这个可怜的价格里还包含了环境污染等等问题。中国浙江的一家企业生产了一千万支呜呜祖拉,可是利润只有十多万元人民币。一位我尊敬的老者说过这样的话:中国是付出一百元挣回十元的GDP增长模式。环境的破坏,道德的沦丧,贫富差距拉大,腐败现象丛生,使今天中国的社会矛盾愈来愈激化。几百上千,甚至上万的群众冲击政府机关,砸汽车烧房子这样的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