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3/4页)


  霸槽领着黄生生转了三条巷,再返回来,远远看见三岔巷口的柳树下,一个人一闪就不见了,走近去,原来柳树上已钉着一个检举箱。进了三岔巷,巷子里一簇人在说什么,立即也都散了,只有天布和灶火还蹴在那里下棋。他们走过去,霸槽响响地咳嗽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了院墙上。天布低着头说:马走好了?灶火说:马走日字,好了!天布说:那我炮翻山,打死马!灶火说:噢噢,那我不走马了。天布说:不准悔棋!灶火说:你都悔了我咋不悔?!天布一把将棋抹了,说:不下了,毬德性!霸槽说:哎哎,翻脸啦?灶火说:谁毬德性?天布说:你毬德性!灶火说:你毬德性!两个人相互骂着,都没理会霸槽和黄生生,往巷口走了。霸槽脸上有些挂不住,给黄生生说:这两个货狗皮袜子没反正。黄生生说:是吗?果然天布和灶火还没走到巷口,又突然说了什么,嘎嘎嘎地笑,而霸槽的耳朵却红起来。
  一家院门吱地打开,葫芦往出走,一抬头见迎面是霸槽和黄生生,要退已来不及,葫芦立即脸上在笑,说:霸槽,你和黄同志吃啦?霸槽说:你干啥哩?葫芦说:我正想着哪儿还有四旧?你来吧,你来。就拉了霸槽黄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芦妈在上房炕上坐着,听见院门响,问:谁呀?她声很大,大声说过一句,又小声要重复一下:谁呀?但葫芦没回答,给霸槽指点,门道里的织布机是不是四旧,又把挂在院墙角一个婴儿推车拿来,推车上满是尘土,但还能推,往后推不响,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黄生生没见过,说:这类似鸣锣开道么。自己来推,没想一推,轮子都掉了。葫芦说:这是我儿子生下来那年,我大从镇上买的。霸槽说:你想交了,就交到公房去。葫芦妈在炕上说:葫芦葫芦,谁来了?葫芦说:霸槽。葫芦妈说:啊霸槽进来坐么。霸槽和黄生生却已经出了院门,她还在小声重复着:啊霸槽进来坐么。
  在打麦场上,六升的老婆把一双绣花鞋和六升的油腻腻的地瓜皮帽子交给了公房,她顺脚又到中山顶上去请善人。
  两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点,能到门外转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旧,看见墙上有个相框,相框做得非常精细,雕着花,里边有张照片,水皮问:这是谁?六升说:我爷。水皮说:还穿着长袍马褂呀?!你家不是贫农吗?六升说:我爷是好光景,到我大手里抽大烟,四八年家就败了。水皮说:哦!就把相框摘下来。六升说:我爷,我爷呢!水皮把照片取下来塞在墙缝,说:你爷在墙上!拿着相框走了。六升气得加了病,除原来的肾病外,在屋里骂老的骂少的,先是爱干净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须要人立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别的人都没法住在那个屋里。六升老婆就请了善人。
  善人是头一天晚上去过六升家,刚进庭间,西屋里六升大声说:谁在这里吵闹?我不爱听,快给我走开!善人告诉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气,他一去是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气。于是进了西屋说:我是讲善事,劝人做好事的,你怎不愿意听呢?和六升论理。邪气百般支吾,说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说:你既是大仙,就不该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这不是造罪么?六升始终不服气。善人看着他的形状说:莫非你前生是个看牢狱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现这种形态?六升听了大笑,不肯答言。善人又说再说,邪气还是不肯。
  这个晚上善人做了个梦,梦见个刺猬蹲在灶王爷板上。醒来后心里很不痛快。六升老婆再来请他,他又到六升家,和六升老婆说起梦里的情景,没想六升忽地大声说:那就是我!善人说:既是你,你就得走!你既成大仙,理应助人为善,好修个善果,为什么要作恶害人呢?邪气说:你不知道,他们种地时,把我子子孙孙全祸害死了,我才来糟踏它们,以解我心头之恨。善人说:冤仇宜解不宜结,修道最要紧的是去掉嗔恨心,佛被哥哥利王割截肢体,也没起嗔恨心,才成的佛。你虽有道行,可还得脱离畜道,再起仇恨心,不怕坠落地狱么?就劝着邪气回山,好好清心善性,把仇恨去净了,就能脱生人。再知尽孝尽悌,便能成正果。邪气答应了走,央求善人能送他,善人也答应了,又问:人是三界生的,你们是两界生的,你怎能迷人呢?邪气说:人心若生正,我们不敢靠近。人虽是三界生的,遇事常耍脾气,性灵就迷了,这是失去了一界。再常动私心,又失去了一界。只剩下身界,我们才敢欺侮他。善人再问:你怎么会讲话呢?邪气说:必须借人的阳气,趁人睡着时,偷偷对人嘴换气,再吃了“天河水”才会说人话的。善人说:啥是“天河水”?邪气说:就是人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善人说:你走吧。炕上的六升就安宁了。
  六升老婆一直在旁边,先是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惊讶地问善人:这是不是通说?善人说:这还不是通说,通说是死人的亡魂借活人诉冤,这是中了邪。六升的老婆说:六升患肾病一年都没出过村的,只是水皮来收四旧,一气人就不对了。善人说:那也能中邪。六升老婆说:见死人撞鬼,见活人也撞鬼?善人说:那是活鬼么。善人没有收六升老婆的钱,也没吃荷包蛋,临走时叮咛:说病的事不要对外人提,中邪的事更不要对外人提,要不,我这又是该批判呀。六升老婆说:这我知道,可这狗日的水皮让六升害了病,他拿了我家相框子,这我要呀不要?善人说:他拿就拿去了,家家都收哩,又不是你一家,忍一忍,算了!
  六升的老婆感激着善人,一定要送送善人,两人走到山门下,那里又是在烧一些四旧,想避没法避,水皮就对善人说: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又搞封建迷信,给人说病了?善人说:没说病。六升老婆说:说啥病呀,病了的人让死去吧!水皮瞪了六升老婆一眼,对善人说:你那儿的四旧还没见交呢!善人说:啊啊我就是来交的。从怀里取出两本纸质发黄的书,承认着他以前看过这些书。水皮说:就这些?善人说:就这些。水皮说:你怀里揣的啥?善人的怀里有些鼓,水皮过去一摸,还有两本手抄的书,拿过一本看了,是《王凤仪十二字薪传》,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道只有十二个字,即性、心、身,木、火、土、金、水,志、意、心、身。性、心、身三界,是人的来踪,为人世之法。运用木、火、土、金、水五行当人,为应吐之法。志、意、心、身四大界,是人的去路,为出世之法。会了这十二个字,才能来得明,去得白。性、心、身三界归一,五行圆转,四大界定位,便当体成真。水皮再有文化,但他看不懂这些,问:王风仪是谁?善人说:王大善人。水皮说:啥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是你什么人?善人说:王大善人是清朝人,从小给人放牛,长大为人扛活,自幼就很有孝心,做工忠实,三十五岁时见义勇为,为救友人誓死前行,行于中途黑夜见白日,明了道,自此说病,劝善,度人,化世,垂四十年之久。水皮说:我是问他是谁,你说这么多,是趁机牛鬼蛇神呀?!把书就丢进火堆里。书在火堆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山鸡,不停奓着羽毛打滚,后来不打滚了,书页却像是被手翻着,翻一页,化了,翻一页,化了,一股子青烟端端长出来直到药树顶,然后青烟从根部一节节消失,消失到药树顶,没有了。水皮又看第二本手抄书,念到“余氏接骨”,善人说:念佘,杨家将里佘太君的佘。水皮说:我认不得个佘和余?善人说:这是接骨的书,给开石接骨就靠了这书的。善人在喊:开石,开石,你给我作证!开石在窑神庙门口站着,过来也看了书,说:这不算四旧。从水皮手里取了书给了善人。善人说:那我走呀?开石说:走,走!却有一声:先别走!